孙阳:黄河岸寻梦

27 5 月, 2025 yanfei3001

（题图：孙阳与当代作家和谷）

孙阳

一

黄河呼唤我。

我去见黄河。

源于梦境的编织，源于文学的滋养，有关黄河的想象，伴随一颗心的成长。终有机会，我与老作家和谷先生同行，自西安出发，行走黄河，去看潼关古渡。

黄河于我，更多的是象征与启示，是不由分说的生命之源，是确凿的精神原乡。多年前是有见过黄河的，只是远眺，瘦瘦的河，如一条土黄色飘带，漾于深邃的晋陕峡谷间。那是黄河吗？咆哮之声呢？反而平静深沉，甚至有些胆怯的黄河。

我试将自己的记忆擦洗干净，假设从未见过、听别人说过，有关黄河的任何事情，从未看见来自网络或报纸的“大河消息”，甚至“黄河”这个字眼本身，皆陌不相识。但毋宁质疑，我无法做到。我的身体里流淌黄河之水，黄河的血液流淌过每一个中国人的完整生命历程。我是黄河的支流，我即黄河本身。

我那眺望已久的双眸，又开始还童般回溯，给那时的我以当下的观照。

车子行驶飞快，如脱缰野马，一任秋风得意。身披金纱的骊山，云雾升腾的华山，被抛于身后。突然走出乱糟糟的生活漩涡，置身于别样的天地间，我的身心感受到一种可贵的安逸与舒爽，尤其在这恰到好处的时节。脉脉秋阳，似浸入美人的眼眸，到处弥漫着情味；秋风醺醺，轻抚脸庞，似有几分醉意了。说不尽的满足。我享受阳光的热情，朝路尽头的云团中驶去，那里藏着一个古老的梦。

渭河源头，在定西渭源，入黄河处便是潼关。我不曾到过潼关，对它的认知，仅来自课本和影视剧。杨朔的散文《潼关之夜》，令我沉沉地眷恋。战争年月，在北上延安的旅途中，他曾下榻潼关一夜。在小旅馆饥餐夹杂泥沙的汤面时，遇到一位军人装束的青年。这青年人，在黄河渡船的舷板上，为怀抱婴儿的妇人让座，还把一块干硬的馒头递给啼哭的婴儿吃，被他看见了。深夜，他同这位初识的朋友徜徉在黄河岸上，才发现这年轻军人是位女同志。她丢下刚满周岁的孩子，夫妇双双从南国走到北国，又与丈夫分别，前去延安学习。

我的心为之震颤，想象此番行走，在浓郁的人间烟火中，邂逅别样的心灵与浪漫。

二

路过合阳，不远处门楼上写有“洽川风景名胜区”。素有“诗经文化之乡，中华情诗之源”美誉的洽川？噢，是的，我的确是踏上两千多年前那位“窈窕淑女”生活和恋爱的“在河之洲”了。

曾在中学课本里学到，反复诵读且终身难忘，被称作中国第一首爱情诗的句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情窦初开的年纪，也曾幻想，自己是那位好逑君子，赢得那位窈窕淑女的爱，直至梦醒，终是嫉妒与失落涌上心头。

眼下，正是莲藕丰收时节，放眼望去，沿黄公路湿地两岸，一派挖藕的繁忙景象。在一处空地停车，徒步往深处走，真是偶然，我闯入黄河滩一片广袤的莲藕地，藕农们正在挖藕，场面着实令我震撼。

黄河自龙门奔腾而下，进入宽阔平缓的高原，在两岸高耸的黄土台原夹漕中一泻千里，冲积出广阔的滩涂湿地。带着母亲河温热血液的湿地，以丰腴的物产养育黄河沿岸百姓，穿梭在黄河中的汉子，依靠黄河，繁衍生息。在陕西合阳、大荔的黄河滩上，万亩莲藕已是沿河群众增收致富的一项重要产业。

挖藕，是苦力活，更是技术活。我驻足观看，打心底叹服。于我这般不识水性的旱鸭，单是在齐腰深的泥水中稳稳站立，已极其困难，更别说弯腰摸莲，操控高压水枪了。

眼前，挖藕人身穿皮质工服，或站、或蹲、或跪，在齐腰深的冰冷刺骨的泥水中，怀抱高压水枪，深度下腰，脸贴水面，一手顺枝叶摸寻，抓紧莲藕节头，打开高压水枪，冲去莲藕周旁淤泥，边冲边拽；水枪冲击，水花四溅，专业的挖藕人向前微微倾斜身体，抵抗反向冲力，如一条大鱼，灵活而谨慎，自由而协调，不紧不慢地，将一整根莲藕拽出，冲去周身淤泥，托举起，置于身后。莲藕翻白肚，乖巧而享受地漂浮于水面。接着是两根、三根，五根、十根，许多根，在身后排列成串。挖藕人重复动作，一次，两次，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半生，一生，汗水与泥水汇融，浸透他们黝黑的脸庞，晶亮的眸子里，闪烁收获的光泽。

塘边，三五名妇女，身着同样的皮衣，立于泥水间，搭把手，将彩条布拖到跟前。相比挖藕，她们的活儿要轻一些：逐根分拣，精挑细选，用低压水枪再次冲洗，用稻草做成的刷子细刷一遍，确保每根藕出淤泥而不染，洁白似玉，再整齐地码于彩条布上；借助浮力，拖到岸边，装筐，一筐，两筐，许多筐，称重后，装上不远处那辆货车，接下去便是运往全国各地的市场，被不同的人群买走，以各种烹饪技法，端上餐桌，供人享用。

突然，有惊呼声从塘里跳出：“快看！近两米长哟！”

循声望去，我看到一张笑盈盈的泥脸，嘴巴两头翘起，一副得意模样，双手高举刚刚挖出的一根莲藕。顿时，男男女女，几个声音交织，藕塘盛满欢声。

挖藕人上岸，看到我便笑了。许是脸上淤泥的衬托，他们的牙齿很白，洁白如藕。一个声音从洁白里传出：“小伙子，从哪儿来的？”我喊：“西安。”他们忙完手头的活儿，脱去手套，抽着和谷先生递去的烟，同我们拉话。

中国几千年来的农耕传统，孕育和造就多种独特的农事手艺，被一代代传承下来。陕西、甘肃一带的“麦客”，贵州、四川一带的“放蜂人”，几乎都成为“职业”农事手艺人。他们是专业挖藕人，大多自安徽、河南、山西等地而来。

眼前的藕田是老陈自己的，他的父亲也是挖藕人。在他眼里，挖藕不简单，非人人皆能上手。老陈绘声绘色地比划，高压水枪系于腰间，加一身行头，负重近六十公斤。入水后，水柱一阵猛冲，冲开淤泥，探下身，佝偻腰，脸几乎贴至水面，十指伸入淤泥，发巧力，一节莲藕被拽出。

据说，挖藕人一天工作八个小时，月入过万，听起来十分诱人。老陈笑说，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嘛。收入似不少，每人每天能挖八九百斤藕，有四五百元的收入，但超过半年的时光，是泡在这泥水里，其中的酸苦，外人自然不知。每到时节，总有许多来自异乡的挖藕人，携带简单的行李和挖藕工具，来到这片黄河滩，穿行于岸边的村落，寻找雇主。

藕生长仅需两个月，成熟后，便不再生长，采或不采，皆安静地熟睡于淤泥中。二两老烧酒，下塘好挖藕。老陈说，有个传统，挖藕人下塘前，喜欢灌一大口酒，然后手持扁木铲，穿防水服下塘；他们的眼很毒，只要看一眼塘里枯荷梗的粗细和密集程度，便能估算出藕的长势和产量；别看他们的手老树皮样粗糙，却如女子绣花的手样灵巧，一柄扁长木铲，顺枯干的荷梗，一路翻开淤泥，一会儿工夫，一根莲藕探出半截胖身。这便到考验高技艺的时刻，放下木铲，徒手沿藕身，一节节地，探挖下去，十来分钟，整根藕出泥水，毫发无损，甚至藕身上分出的细小枝节都不会弄断；这活儿不能急，若弄伤藕身，淤泥灌入，藕价便大打折扣。现在，这里的黄河滩上，都用高压水枪辅助，取代过去的手刨铲挖，效率高，挖藕人少受罪。

作为雇主的老陈，体量在外下苦人的不易，每日好酒好菜招待，除工钱，还奉上一盒烟。他的儿子与我同岁，上大学后，未再下过田，不是干庄稼活儿的料，毕业后浪荡深圳。他心里清楚，儿子不会接他的班，不愿接手他的藕塘，只是有点不甘心，总觉有些遗憾，自己可能是最后一代挖藕人了。他们这批人入土，挖藕人这个职业是否会消亡？他不敢想，也懒得去想。管它哩。只剩一声冗长叹息，自我安慰似的，打趣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凡有点能力，谁愿意整天钻臭淤泥，像只老王八，坐井观天，以为世界泥泞不堪，只有这般大。末了，又说，好着哩，说明儿子有出息，有觉悟，比咱强呀。一想到凉拌藕片、炒藕片、蒸藕饼、炸藕丸、藕盒，还有排骨炖藕，鲜美的汤汁入口，寒凉的心肠，瞬间暖了。老陈笑得爽朗，胸腔起伏，洁白的牙齿熠熠生辉。

旁边那位高个子妇女，和脸上有颗大痣的挖藕人是夫妻档，她正操一口浓郁而亲切的河南话，说起娘家的什么喜事。

“姨，出来挖藕，辛苦呀。”我说，“背井离乡的，委屈不？”

她哗哗一笑，说：“生活嘛，有啥好委屈的，总得寻活路，谁让我嫁挖藕的嘞，只好跟着来挖藕，没得选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呗。”

大痣老叔有点难为情，忙说：“这过日子啊，就跟咱吃藕一样的道理，藕头甜，藕尾苦，没有苦，哪来的甜？先苦后甜，苦尽甘来，对不？你们年轻人，咋说来着？吃藕丑（拼音Chou的发音），吃藕不丑，吃藕甜，越吃越好看。”

满塘哄笑。

高个子妇女是去年才跟丈夫出来挖藕的，儿女都成家了，他们准备给自己在县城买套房。她盯着和谷先生，笑说：“也体验下你们城里人的生活，天冷有暖气，天热吹空调，不想待了，转身就回农村去。”那时候她打工的厂子刚倒闭，失业在家，便随丈夫做了挖藕人。如今已买到九十平米的房子，也攒了点养老钱，打算再干两年，自己给自己退休，跳跳广场舞，打打牌，过潇洒晚年。

我祝福他们，可爱的挖藕人。数日后，待这片藕塘挖完，挖藕人收拾行装，如候鸟般飞往下一个藕塘。

鸟看见了我。我不知其种类。两只美丽水鸟，掠过众人头顶，栖在塘边莲藕上，微微扑扇翅膀，欣赏水中倩影。

三

驶离乡道，走入国道，视野变得阔朗，往前，道路愈笔直，如一条胳膊，伸向天际，托举最远处那团白云。路两旁是大片玉米地，平坦，肥沃，享受黄河水的滋养。对向不时有三轮蹦子和小型农用车驶过，车里满载黄灿灿的玉米粒。噢，是收获的季节，司机脸上溢满收获的喜悦。家乡铜川的玉米，还有十来天才成熟，地域的差异，温度与湿度的影响，越往北成熟越晚。宜君县岳母家，十多亩玉米，国庆后开始收，亩数多的村民，直收到落雪，至过年时。

道路右侧，细木头围挡出一片狭长区域，一眼望不到头，成熟饱满的玉米粒躺其间，享受阳光浴。仿佛来到秋日的腹地，道路，农人，车子，全然金灿灿的，金色的跳蚤在前挡风玻璃上跳动，我的脸痒痒的，涂抹金色的粉。

一处空地，我靠边停车。满目皆丰收景象，庄稼人布满田间，正心劲十足地忙碌着。我走近些。高大的玉米联合收割机，穿梭田间，一排排高茂的玉米植株，连杆带穗被吞入机械肚，金疙瘩般的玉米颗粒，从输送管倾泻而出，将运粮车厢装得满满当当，在秋日的阳光里，闪烁美好且令人喜悦的光芒。和谷先生感叹：好一幅壮美的丰收图景！

路旁，一少一老，正把玉米颗粒装上车。

他们是一对父子，儿子在外地上班，休假回家，正巧赶上玉米的收获。全程机械化作业，让帮忙秋收的儿子成了“看客”。玉米实则已基本干透，天气好，便在路边稍晾一阵，儿子这才派上用场。

和谷先生递烟，与小伙的父亲闲聊。

眼前身材微胖、戴眼镜、穿浅绿色POLO衫的气质不同于农民的老陶，是村上较早的生猪养殖大户，十多年前，开始流转承包外出务工村民的土地，发展种养循环农业，至今已流转土地近百亩，全部种粮食。这些年，他和妻子侍奉庄稼地，再过一半天，他的玉米便全部收完，秸秆还田，猪场农家肥入地，用自己的设备犁地，二茬继续种。

和谷先生问起老陶的儿子，夸他懂事，眼里有父母。不说还好，一说像触碰到身上哪一块伤口，叫老陶极不自在。他的调子扬得很高，说要是知道心疼父母、体谅父母，就还算有良心。大学本科毕业生，学的会计，国企干不到一年，说整天算账，几百万几个亿的，没有一笔是自己的，便跳槽进商贸公司。不当会计师，去当什么销售助理；不靠手艺，想靠嘴皮子吃饭？门儿都没有。让考事业单位，不愿意考，说不想受约束，不屑于掺和体制内那一套，年轻人不说人话，只会溜须拍马低头哈腰，他看不上。

“你说气人不？”老陶气冲冲地说，扭头瞪正在捡拾玉米粒的儿子，“不然就回来，跟我养猪包地种庄稼，靠劳动踏踏实实过活。只有土地才是真的，土地不会骗人！”

我突然想到，电影《乱世佳人》中，费雯·丽饰演的女主角斯嘉丽，每当陷入困境时，总会想起父亲对她说的那句话：在这世界上，只有土地值得你去工作、去战斗、去赴汤蹈火，因为只有土地是永恒的。

小陶如冬日田地般深沉，脸上毫无波澜，始终没有说话。在他的身上，我看到曾经的自己，倔强中包含茫然，不甘里夹杂忐忑，与别人不同，也庆幸有这种不同，使我时刻保持清醒。清醒太可贵了。后来，我把它们给弄丢了，不全了，残缺了。

风把老陶的话捎得很远，绕过小陶，飘过西头的细流，钻进未收割的玉米地，散落一地，惊出雀群来。老陶稍显平静地看着小陶，试图从他的表情里读出答案。小陶没有说话，眼神与我交汇时，笑了笑，我想，他是懂我意思的。

车子驶离金黄的地毯，陶姓父子变成两个黑点，微微浮动着，我们拐进小路，他们便消失了。约两公里后，车子驶入延黄观光公路，与黄河平行。在一座大桥上，横风使车速一降再降。

四

车拐大弯，驶入潼关古渡停车场，穿过小路，这才拐入潼关驿站大院。墙外自水面吹来的风，以信使的身份，捎来黄河亲切的问候，热情地迎接我们，一位似曾相识的老者和一位未曾谋面的青年。阳光猛烈，颇有势气，扑咬着人的脊背，晒得脖颈发痒。走进阴凉处，又感周身发冷。

躺在驿站的床上，我又重读有关黄河的散文名篇，这些文章，似不断扩张的生命体，在不断长大和成熟，给予不同生命阶段的读者，以不同的阅读体悟。我的心弦被那些极富情感的文字拨弄着，深深沉恋于暖阳与旷野所孕育的心境中，思绪如一只大鸟挥舞翅膀，飞向黄河，在恢宏与磅礴中感受历史的气息，耳边响起那血与肉雕磨出的古老的船夫曲。

呷口茶的工夫，窗外刮起大风，垂至窗前的柳枝，搭着风哨，狂野舞动。许是黄河打了个喷嚏，太阳被惊得躲入云层，天空以深灰的眸子，凝视晦暗之气涂抹大地。

消散着，消散着，如降临时那般迅猛，灰暗迅速散退，天空的眸子又恢复晶亮，只是光芒不那般猛烈，如一只被驯服的兽，少了野性和狂躁。

黄昏，去看潼关古渡。黄昏染红不远处古老的城墙，古城笼罩在金色的迷眩中，神秘的气息弥漫开去。面对只有几米长的明清城墙遗址，面对这样一部可以触碰的历史，我能感受到些什么呢？历经沧桑的斑驳的古城墙，在向三百多年后的这位后生，诉说着什么呢？野草在斜晖中生机盎然，黄昏泼洒我一身金黄。我的确是听到了声音。历史太久远了，一声鸣笛打破宁静，将我的思绪从梦境拉回现实。

曾经的古渡，如今已是景区，正在黄河岸边演绎着新的精彩。‌

风携秋的凉意，缓缓牵来夜幕。月光下，黄河失去白昼的暴烈，冷静、深沉、内敛、含蓄，并非我印象中的黄河。水面波澜不惊，仿佛时间静止。目及之处，黄河打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宽阔的水流被扯成无数条细流，闪着黄亮的光波。许在不远处，又汇于一体，平缓而温和地向下流去。

自上而下的水流，去了便真的去了，不再往复；昨日的黄河，定然不同于今日的黄河，今日是崭新的，每一日、每一刻都是崭新的、独一无二的。当然也不必往复，除了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时间与水流一同逝去，永远地逝去，我什么也做不了，于是便心安理得地饱览和咀嚼大自然的无穷魅力。

渐渐地也明白，也许早已明白，顺流而下才是生活的常态，面对工作与家庭，面对雨点般砸来的琐事，面对自我的无力和怯懦，除了顺来逆受，还能做些什么呢？但总在某些时刻，终于鼓足勇气，令所谓的“常态”发生大转变，即使是一条瘦弱的鱼，也要逆流而上。

天是黄亮的，水是黄亮的，漫漫的野芦苇也是黄亮的，水与天地呈一色，缥缈莫测。对面是山西。在潼关附近，黄河将一座山劈成两半，一半给陕西，一半给山西。

走着，看着，想着，沉浸着。秋天的夜，几许静谧，几多萧瑟。耳旁突然响起浑厚的歌声：

你晓得天下的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几十几道弯里几十几条船哎

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根杆哎

几十几个艄公哟号把船来嗨搬

和谷先生挥舞手臂，对黄河唱起《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当年的少年，已成迟暮老者，而眼前的黄河，模样如初，永不会老。

起风了，自黄河而来，带淡淡泥腥味的风，轻柔的风，仿佛是对歌声的回应，牵着歌声，向下游奔，与下游的游客，撞个满怀。

走至下一个观景台，游客们找角度，拍照、拍视频，使自己的身影恰当地融入黄亮的夜光中。有骑行者正直播，车子停身后，盘腿坐地，戴着耳机，向直播间网友分享一路见闻。我驻足，见她拿另一部手机，展示自己的画作，我不懂画，喜欢看画，她画得很抽象，多由线条与几何构成，传达一种难以说清的情绪，有俄罗斯画家瓦西里·康定斯基的风格。我听了一阵，她说自己是画画的，美院科班毕业；骑行的目的是采风，为了画画，边走边画；总觉画得不好，不够满意，挺沮丧，有过自我怀疑，但还没有想要放弃的念头。她笑着感谢网友们的鼓励。

身倚栅栏，风扑面而至，携丝丝寒意，叫混沌的人瞬间清醒。静听黄河的气息，使自己的呼吸尽可能与之同频。世界在沉睡，周围没有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是张继。而我，有黄河母亲关切的问候。黄河在讲述，独我聆听。在她的怀抱，我是无忧的儿子，一块冰冷的石头，也会暖得滚烫。我天然地想到《庄子·齐物论》里那句：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陶醉之时，听到身旁有对话声——和谷先生正与一对老夫妻聊天。我走近些，拿手机拍视频记录。

男人问：“哪里是黄河？”

和谷先生答：“眼前就是。”

男人伸长脖颈，说：“听不见水响，看不见河流。都说是咆哮的黄河，不顾性命地奔流，咋静悄悄的？”

和谷先生笑说：“黄河乏了，睡了。”

老夫妻是成都人，自驾西北游。自四川出发，去过甘肃，到过宁夏，走山西段沿黄观光路，又从西安到潼关，准备沿陕西段沿黄观光路，自韩城北上榆林府谷。男人瘦高，身板笔直，穿短裤短袖，头戴运动帽；女人不胖不瘦，白色运动裤配蓝色运动短袖，手腕上有运动手环。二人器宇不凡，有运动员风范，现在许是教练了。

我猜错了。他们从教师岗位退休，男人教物理，女人教地理，退休后，游览山河。

他们聊潼关历史，聊陕西文旅，聊深入生活，聊国际形势，许久，才相互作别。

五

九点去吃晚饭，不算很晚，但黄河边整排门店都已打烊。我们前往古城，远远地，听到歌声，极不标准的粤语，全不在调上，调子早已跑进黄河。我仍听出是BEYOND的《海阔天空》。拐过弯，歌声便迅猛地冲杀进耳，将我们俘到一家餐馆门口。

操南方口音的店伙计，放下话筒，快步跑来，邀我们坐门口的桌，热情地推荐黄河大鲤鱼，还有各种海鲜。我们只要两碗面。店伙计跑进后厨，忙活起来，憋足的粤语又飘荡在夜空。

两个年轻小伙，落座旁桌，各自取下双肩包，放脚旁。头发稍长的那位，从包里掏出两瓶酒，汾酒，黄盖玻璃瓶，五十三度，一斤装，拧开，倒满两个玻璃杯，碰杯，一口闷掉。他们始终没看我一眼，兀自喝着，聊着。

话语中听出，一个学平面设计，一个学编程，属毕业后换专业，报培训班，学习三个月。现已结业，却难找工作，不是没有，而是看不上，搞计算机的，工资一万起步，这才正常，六七千，啥时能还完学费贷款。碰杯，一口闷，瓶中酒减半，这才吃两口菜。二人合租，租金一千四，交半年，压一个月，家里给的钱，快没了，还得吃饭、坐车，接着找工作。

短头发说：“周末还是别跟对象见面了，都得花钱，吃啊玩啊住啊，穷死得了。撒谎吧，说咱约了面试。”

长头发说：“见吧，我先给你三百，先拿着用。今天早上，我妈转来一千，啥话也没说。我准备回复昨天那家广告公司，愿意干，四千就四千吧，不然咋办，不找了，心累。”

短头发没说话，接过服务员送来的一把烤肉，递给长头发，自己抿了口酒。

长头发说：“你妈没再问？”

“问了。”短头发说，“说找着了，下周一上班。”

长头发点头，抿了口酒，沉默一阵，说：“要不然，你就去昨天那家公司，大公司，有前景，工资会涨。”

短头发点头，举杯对碰，说：“庆祝一下吧。”

长头发笑问：“庆祝啥？”

短头发说：“庆祝，我们，可以上班挣钱了。”

我们的面，还未吃完，他们跨双肩包，起身离去，留下空盘和两个空酒瓶，还有两个细长而单薄的背影。

餐馆，如一位情绪收集者，见证了人类大多数情绪。我们，都是人间赶路者，来一趟，太多的无奈与不甘，太多的心酸与荒唐，太多的痴缠与梦魇，屡战屡败，绝处逢生；我们，从来都是他们，千千万万的、普普通通的、努力生活的人，值得被看见，也会被看见。

走出餐馆，下起淅沥小雨，异乡的秋雨，有些寒意，也多了些许莫名的伤感。仍有人匆匆跑过，急迫地拐进巷子。

夜风呢喃，我默默地走，雨落在胳膊上，惊醒了汗毛。走出古城，看到那两个年轻小伙，坐在马路沿上，耷拉脑袋，像在呕吐，又说着什么，情绪激昂。我走到跟前，也没听清，走过十多米，听清他们在唱歌：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

深夜，起风了。狂风怒号，窗户震颤。当年，在家乡山阴，陆放翁于恍惚间，许是被这样的风吹醒？我真切地感到，自己定是潜进陆放翁的梦里：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我失眠了。也深深的眷恋起这潼关之夜的风。

黎明时分，外面下起小雨，淅淅沥沥，轻拍玻璃，如一段轻盈的音乐。雨水被黄河接纳，流向远方。我天然地想到博尔赫斯的一句话：就在这一刻我的梦消散，像水消失在水中。

作者简介：

孙阳，1991年生于陕西铜川。在《延河》《美文》《南方文学》《中国报告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多篇。有散文、小说入选年度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生活隐瞒了什么》。

电话：159 9177 1756 邮编：727031

地址：陕西省铜川市耀州区铁诺南路铜川广播电视台

孙阳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