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15 11 月, 2024
中文作家

林森小说:虚构之敌

                           林 森

在我的印象中,这是G最憔悴的一次。他的头发乱如初学画者涂绘的素描,线条长短不一、间或露出秃斑,些许白发在黑发堆里趾高气扬。在以往,他的发型都学电影中的赌神高进,梳得纹丝不乱且光滑刺眼,以蚊子站上去能把腿摔脱臼为最低标准。他的衣服也不齐整了,衬衫有了褶皱不说,关键是有一些说不清什么颜色的斑迹,散发着出身不明的怪味。如果眼尖,还能发觉,他右边嘴角有一点奇怪的歪斜,和左边不再形成对称——是他的嘴角最近才这样还是本来如此?更大的可能性是后者,在以往,他的嘴角也歪斜,但话语滔滔如浪倾泻,所有人都被他的声音所震荡,他没给嘴角歇息让人细看的时间,别人也就没法留意他的嘴角;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开始沉默、木讷、失语、呆愣,在这时,非对称的部分被迅速放大。是的,G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成竹在胸江山在手的气度。对了,原谅我没有把G的名字说出来,而只用一个字母来代替,但常年混在网上的人,应该不难把他猜出来。我没直接说出他的名字,倒真不是怕别人搜索他啥的,毕竟,他一直在掀起各种争执,有的甚至可以说是轩然大波,最近对他的人肉搜索可说掘地三尺,连他小学同桌的名字都搜出来了;我写成G,纯粹是为了自保,以免G和我对簿公堂——我可不想这些来自现实的力量,一点一点侵入我的生活。

我指指口鼻,G反应过来,才又把口罩拉上,没一会,他又扯下来,挂在下巴处。我下意识地整理整理自己的口罩,以让其和我的脸部严丝合缝,阻止病毒的拐弯进击。是的,从去岁开始,新冠疫情开始爆发,迅速蔓延全球,一年多过去了,疫苗接种已经陆续展开,本来已经要看到些许曙光的,谁料病毒开始了变种和进化,更加诡异莫测,近来又在全球各地攻城略地,口罩再次长成脸上的一个器官。G歪斜的嘴角开始颤动:“你给我分析分析,谁最有可能?实话说,哥们,我现在可以信任的人不多了,能掏心掏肺说上这些话的,估计也就是你了——至少,你跟我没什么利益纠葛,不像那些人,要致我于死地。”

“你高看我了,我没那么高尚,我真的是对你的事没兴趣。而且,说实话,挺恶心的。”

G神情不变,可能,对于这样的话他也早就习惯了;也可能,这话根本没进入到他耳朵里,表面的平静恰恰是因为他内心如小舟漂浮于风暴将至的海面,恍惚动荡。这些年里,虽然也在一些场合和G碰面,但仅仅是点头和招呼,没有再多说什么,私下里就更没有专门约见过——他倒是招呼过几回,我都以人在外地拒绝了。通话时,我并不在外地,而往往窝在一个无人打扰的小房间里,望着街边防尘遮荫的树木在日光和微风中摇晃,那种摇晃不太有规律,让人没法判断风从哪个方向过来,人在那时,啥都不想做,哪都不想去。是的,想起这事,我很想立即起身,返回我的居所,返回玻璃窗前那片绿荫摇摆涌动如浪。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文人嘛……行行行,您有傲骨,我就一浑水摸鱼的,您就可怜可怜我,帮我把把脉,看看这一次,谁在搞我?真的,能说上话的,没几个有这眼光;目光刁钻的,和我都有点摩擦。”G拉动口罩好几回,却总是没把他自己不对称的歪斜嘴角盖上,看着都让人着急,总怀疑他满嘴新冠病毒,正在朝外喷射,我的身子不自觉往后退缩,想避到射程之外。

说起来,我和G是有过一段惺惺相惜的时光的,虽然时间不长。大学毕业后,我们前后脚到了一家报纸,经历了那家曾很辉煌的报纸的落日余晖,很多叱咤风云的前辈,要么郁郁寡欢黯然离去,要么抓住机会转行高升,纸媒的瞬间落寞让不少人黯然感伤。G和我前后脚进入,也就不到一年时间,见到了很多动荡不安,G的顶头上司S原本是那家报纸的一个支柱,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得上是行业楷模,他主笔撰写的那家报纸的每年年终盘点,一直是国内一件不小的文化事件,时常会成为互联网的热门话题,甚至常常成为很多地方中学试卷的作文题目;就在那一年里,因为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S竟入狱了。G跑经济口,我编的是文化版,我们都感觉到了大厦将倾,准备离开。我找了一家艺术馆,专门帮人策展,平时有点闲暇写写自己的东西。G准备出来单干,邀我入伙,临别前几天喝了一顿酒,说起他的上司S,他哗啦啦把酒往肚子里倒,可毕竟容量有限,酒水上溢,从他的眼角决堤,他说:“那么好的人,做了多少事,也没个准信,就进去了,那些举报的人,怎么也得讲点证据吧?”我指了指小店的墙上,空空如也,可我们总觉得上面贴了四个字,后两个永远不能说出来,只有空荡荡的半截:

“莫谈……”

G说:“跟我一块创业吧。那艺术馆我熟,现在反腐形势那么猛,艺术市场不行,你早晚得饿死。”

“那你觉得现下做什么行?”

“准备写辞职信时,我就想过这事了,纸媒式微,网络自媒体都要起来,这将是一个新的机会,谁带来流量,谁就有机会。纸媒不行,但人们总得消费信息,总得活在信息的包围里,如果没信息,还得专门造谣来传——信息的消费量一直是在上升的。我们这一年来培养的媒体嗅觉不会被浪费,引导点流量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你能写,你来了,我们的自媒体就有了主力……”

“算了,我想有点自己时间,写点自己的东西。”说这话时,我有点出神,脑子里混杂着一些混乱的词句。

    树倒了,枝叶扬起尘灰

    等待一场雨

    把世间活物,全淹成落汤鸡

G的顶头上司S,我也熟,他不负责文化版,但他写诗,他执笔一些社评,金句迭出,常常成为流行语,还有歌手挑出其中的句子作为歌名,写成风靡大街小巷的歌。我和S聊过几回诗歌——没想到,他竟然……关于他的事,传闻甚多真假难辨,同事们也都感觉莫可名状——没有人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对他下手的敌人如此虚幻,当你想找寻,只能找到一团空气。S送过我他的诗集《与自己为敌》,我零零散散翻看过,那是极为隐秘的部分。我敢说,很多同事并未能真正地理解过S——他们都把他当成一个有通天只能之人,把太多理想和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不得不承受了太多的重压;而重压下的另一个他,藏在那些晃晃悠悠的诗句里,悄无声息。他写过这样的句子:

    与自己为敌

    击垮它,收拾它,不留情面

    把它送入光阴幽暗的牢笼

没人注意过,S要击倒自己的决心。

我并没有跟G说清楚的是,我拒绝和他一起创业,倒不是因为别的,更多是因为清楚自己的边界,不愿让自己处于危险之境——这不过一种自保而已。在艺术市场极为冷淡之时,悄悄地做一些无人知道的事,对我更有诱惑力,我不愿像G一样浑身亢奋眼珠充血,投入一场又一场的厮杀。那是我和G走得最近的一夜,宵夜摊边东倒西歪的啤酒瓶,见证了G少见的真诚与热血。那夜之后,G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战神”,随时可拔剑厮杀,而他所说的“创业”,无非是摆上几台电脑,注册几个公众号,针对社会热点发表各种言论而已。G选择从娱乐话题入手,一来,明星的关注度高,自带流量;二来,娱乐新闻相对安全,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试试水,拿捏安全的尺度。起初,G会把他们公号的文章转我看看,那些文字里,没有多少真实信息,而是充满各种带节奏的偏激之语,这样的做媒体方式——虽然只是自媒体——和我所学、所认知的媒体,已经是两回事了,我不知道是关于媒体的定义变了还是世界变了。我从不转那些文章,后来他也就不再给我发链接;再后来,我们既存在又消失于对方的朋友圈,是从不互动的“僵尸友”。

G彻底做大,是从扒一个明星的论文开始的,那明星在和粉丝的交流中,一两句话透出其对论文查重的不熟悉,而他又恰恰是一个戏剧学院的硕士研究生毕业,向来卖“高知”人设,G料想其中必然有“雷”。G抽丝剥茧,下载到那明星的毕业论文,通过资料搜索和句字词比对,他大胆抛出假设,那明星有论文抄袭、代写的嫌疑。G那篇接近七千字的文章,以各种截图比对插入其中,并不直接得出结论,只是以求证的语气来表达,但其结论已昭然若揭。这篇文章在G的公众号“娱乐岛”发出来后,迅速十万加,迅速成为热搜话题,那明星的经纪公司也派人前来,表达了想支付巨额费用的来换取G的删帖。后来,G抵制了“诱惑”,他把经纪公司企图“私了”的一些证据也编成文章发出,彻底击垮了那个明星。那明星不得不宣布道歉,退出娱乐圈,明星毕业的那个学校也启动学术调查,撤除了其学位。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三四天内,G的“娱乐岛”一战成名,关注者迅速接近上千万,各种广告闻风而来。这一战后,我看到G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大意是:一种大获全胜后的疲倦感。

——看到他这条朋友圈后,我立即关闭了他观看我朋友圈的权限,我不清楚他会不会有一天会把我的什么话截图作为“证据”,给我一波操作猛如虎,虽然我并非什么明星。借助这位明星的论文事件打开局面后,很多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有人为了搞垮竞争对手,会把某些明星的所谓“黑幕”发给他们公号的邮箱,他们挑选精编之后,时不时推出。G也摸索出了适合抛出话题的时间点,那就是某个社会公共事件闹得正凶的时候。一般来讲,公众在聚焦某个公共事件时,正处于亢奋之时,在此时引爆明星的雷,一来可以迅速聚焦注意力,二来可以以此“娱乐”新闻,缓解有关部门的压力,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正能量”行为。各种调侃的段子会在此时满天飞,天然形成滚雪球效应,带来的流量是巨大的。有不少娱乐公司,为了避免自己旗下的艺人被G的“娱乐岛”盯上,通过各种可靠的私下关系约见G,聘请他当公司的文化顾问,说得直接点,就是给他交保护费,让他别对自家公司的艺人出手——当然,我并未向G求证过此事,即使问,他也肯定不会正面回答,而是呵呵一笑,低一下头,抬起,像什么也没听到。

G在自己的工作室内部,设立了一个“偶像的黄昏”计划,专门负责收集明星的黑历史。当然,我不能把我怎么知道“偶像的黄昏”计划的事说出来,以免有太多人牵涉进来。有一回,他们在向一位明星发起攻击时,那明星竟然坚决否认,并准备把“娱乐岛”告上法庭;这惹怒了G,他连夜组织人挖掘,终于挖出那明星在某个场合穿过日本和服的照片,立即组织文章,说那明星媚日。这言论一抛出,好多网友也开始提供一些若有若无的证据,那明星最后被逼迫到公开道歉,并退出了娱乐圈。大概两年多以后,有消息传出那个昔日年轻的明星,在一个酒醉的午夜跳楼自尽——我不清楚G在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会不会在心里把这事跟他联系起来?再之后,有消息称,那明星当年所谓穿和服的照片,其实是他在一个话剧的试妆照,后来因为投资问题,那话剧并未真正上演,那年轻明星却倒在那次无法辩解的试妆里。看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我心中涌上莫名的悲伤,我想起大学学新闻时,想起进入那家纸媒时,老师和前辈不断跟我们提起的新闻理想与社会责任,自己虽然没参与到G的工作里,可我总觉得,这些偶像一次次被G摧毁,一次次走入渐暗的黄昏、走入黑夜,我何尝不是在以自己的冷眼,狠狠地推了一把?

创业三年之后,G的生意愈加兴隆,已经发展出多条产品线,这其中,关于娱乐生意的甚至已经是最微小的,他有很多“重磅文章”不断介入社会生活各个领域,讨论了很多公共话题,他以文章把控社会情绪的能力越来越强。他们内部有一套逻辑是这样的:一、有某个人物比如A,在渐渐被聚焦,立即加入,写各类文章神话他——这是把蛋糕做大;二、给被神话的A,找一个观点不一致的敌人,如果找不到,就制造,就虚构,有别的人在别的场合说过的别的话,以移花接木似是而非的方式,造成对A的攻击;三、引导舆论,假意维护A;四、停下,坐等真正维护A和攻击A的起哄者出现、对战,他们坐着收割流量的红利。在这套逻辑里,G特别注重把握节奏,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达到煽风点火之效而又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下,“何时进何时出”这个决策权,一直把握在G的手中,他也并不讳言,自己是一个带节奏大师,他就是拿着指挥棒和敲鼓点的那个人。

据我所知,很多广为人知的公共事件,背后都有着G的推动,可G都能全身而退。如前文所说,那些事件我不能说出来,否则我也会陷入无休无止的烦恼之中。我能说的说,很多时候,貌似几种观点的对立、貌似几批人的互斗,其实那些互怼的公号文章,都出自他的旗下。也就是说,他既偏激地朝东走,也猛烈地往西进,自己化作多个分身,带领着不明真相的起哄者,斗得你死我活;有时,他甚至化身和事佬,给自己分身的“两派”和稀泥。他指挥着一批人,表演着各种争执,直到把看热闹的人全都拉进擂台,自己则全身而退,等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坐收渔利。新冠疫情爆发之后,各类真消息假消息好消息坏消息的背后,都有着G的幽魂在游荡。

他创业这八年来,已经吃得够肥了,同时肥起来的,还有他的胃口。可最近,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这气息刚顺着一股青烟飘出,还没广为播散,鼻子不灵的尚毫无知觉,可他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凶猛。他微信上语音了我好多回,我没理,他趁着一个我所策划的画展开幕时,在接近闭馆的时候,进来,等着我。新冠疫情以后,展览越来越少,我的事比往年要少得多,收入也锐减,可获得了不少个人时间,我有时不知道自己是更被拘束了还是更自由了,是更不像一个人了还是更像一个人了。这场《重见花开》的展览里,我尽量多放入了一些希望,那些过于幽暗的作品,都拒绝参展。虽然戴着口罩,也两三年未见,可我还是认出了G,他的眼睛并没有在展厅的作品上流连,而是不断望向我。我已经看出是他,可我并不主动招呼。他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寒喧几句后,等着闭馆,他跟我来到展馆边上的一间咖啡屋。

他找我的理由很简单,他发现他最近被“人肉”了。有人在网上写文章,抽丝剥茧地梳理很多公共事件背后G的身影,文章没有直接点他的名,对他旗下的很多公号也做化名处理,但在回帖中,已经有人把公号的原名、他的原名挖出,他对此心惊胆战——此前,这所有的招数,都是他用在别人的身上的,现在,他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可他却并不清楚对手是谁。敌人的虚无化,是他最惯用的手法,可虚无的敌人、被虚构出来的敌人,其出击的力量却并非虚无的——他深知这一点。他甚至不太敢跟自己的职员商量对策,谁能肯定其中某个人,不是网上那个无名无姓也无形的杀手?他草木皆兵,怕多说一句自己就被毁得快一些。

他就来找了我。

可我能说什么呢?他罗列了两个他怀疑的敌人,都是他曾经的职员。一个职员在家中老人过世回乡奔丧时,正好碰到局部疫情,那职员因为有过在同一超市的接触,被隔离在老家观察,一遍又一遍地进行核酸检测,回来上班已经是两个多月后,可在那期间,他负责的项目正好就被搁置,错失了最好的时机,G就让人力资源和他解聘,那职员离职时大骂G的冷血,扬言要报复。一个则是一个艺术迷,特别喜欢各类当代艺术作品,一年多以前,一位中国“艺术家”多年来长期抄袭一个外国艺术家的新闻爆出,那职员特别喜欢那外国艺术家的作品,在网络上铺天盖地讨伐那抄袭者的时候,那抄袭者却找到G,让其设法扭转舆论,帮其洗白,G就把这任务交给那职员,谁知那职员感觉受到了侮辱,他几乎要把一口痰吐到G的脸上:“恶心。”甩手而去。当然,除了这两个,也有可能是竞争对手在暗中出招,毕竟,这三四年来,“流量红利”太过诱人,已经有大量资本涌入,“左右舆论”这门生意已经到了亮出白刃你死我活的阶段了。

“我怎么知道是谁呢?你得罪的人那么多,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吧。”

G端起咖啡杯,抖动的手让小勺子和杯壁碰撞,发出轻微的叮叮声。

我有点乘胜追击:“你比所有人都清楚,这种事在网上,就是滚雪球,要么悄无声息;可一旦滚起来,不轰个雪花飞射不罢休。动起来了,可就由不得你了,你带节奏时,你适时选择退出即可,可现在是别人带节奏,这雪球奔你而来,退不退,也由不得你了。”

“你在咒我?”

“我只是庆幸当初没答应跟您组队,要不我现在可能被啃得连骨头都没剩下。”

——在以往,我不是这种“话风”。接连说出这种刻薄的话,只是因为我想起了一件事。在某个我策划的展览上,观展的人很多,连续拍了不少照片,我也不记得有谁和谁。许久之后,一个大学老师因为在某个私下饭局中说了一些调侃的话,这个调侃的视频发到网上,引起轩然大波,那老师私下里的调侃被无限放大,被无数网友质疑为历史虚无主义和有失师德,最后闹到其供职的学校出面调查,那老师黯然辞职。这些私下里的游戏言语,本有着一个语境,可被拍摄、截取之后,语境被抽离,只剩下孤零零地所谓“取笑”,这道理就没法说清了。愤怒的网友开始了无孔不入的搜索,那个老师的很多照片都被扒出来,其中就有一张他在我策划的一个展览上的照片,一群人当中,也有我。当然,我很庆幸这是一张集体照,人很多,而我也从没被注意到,但这事还是让我头皮发麻——如果那些铺天盖地的咒骂朝我而来,我是否经受得住?我从没查过这件事的背后有没有G的推波助澜,但他有没有出手已经不重要,我已经把这事算在他头上——他把一张有我的照片,丢到失控的网友面前,接受了无数质疑、审视和嘲笑。

——我记得。

见过G没多久,我陷入了一场烦恼中。事情的起源很简单,我在一个展览开幕式的发言,被视频录制,开始了无底线的攻击,和当年那个老师被攻击的套路一模一样,我说话的一些铺垫、背景被抽离,一些话也被剪辑,被扣上某顶帽子,这波带节奏很快引来很多杀红眼的网友,他们眼中,我已然成为卖国贼,恨不得扒我的皮抽我的筋喝我的血,甚至有人扬言,要私下堵我的家门。当然,这些网上的嘴炮键盘侠们也就是过过瘾,不会真的要来堵我,可我一拿起手机,就会看到我几乎变成了这个国家的敌人,不能不感到恐惧。我要真有此异心也就罢了,关键是我是被虚构成这样的——我被虚构成站在人民的对立面,很多人就真的把我当作站在对立面了。我曾在个人朋友圈把我发言文字稿全文刊出,却并没有平息此事,新一轮攻击潮涌而来,已经有不少昔日同学,开始说些“想不到身边竟然也有汉奸”“防火防盗防汉奸”之类的话。

这事发生在G和我相见之后,我不能不把这事跟他联系起来。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得支支吾吾,但一直在发誓:“哥们,你再瞧不起我,可我,怎么会连你这个当年的同事也搞呢?”挂下电话一个小时后,G打了回来,直接了当地说:“这事,真不是我,就算我很坏,谁都攻击,那也得有好处才行,说实话,你咖位太小,我真瞧不上。我让人搜了一下你这事,就一个结论:是一个艺术家在搞你。他的画我已经发你微信,你看一眼应该就知道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搞你——这,你肯定比我清楚。”

我点开了那幅画,那熟悉的风格让Q的名字立即跳到我眼前。他攻击我的理由我也秒懂了。在我策划《重建花开》那场展览的时候,Q曾联系了几次表达参展的愿望,作品的照片发过来后,我立即回复,说很喜欢他的作品,但这几幅,跟本次展览的主题不太相符,疫情刚过,人人内心脆弱,还是希望能展一些让人看到光的作品,希望他能换几幅契合主题的。之后他再不哼声,我以为他是因为没有合适作品,这事也就过去了,谁想到,他竟然来了这么一出。源头找到了,我准备联系Q试试,发出的微信被他拒收了;拨打电话,没有接;换个电话再打,一自报家门,那边又断了。也就是说,就算我知道是他在网上兴风作浪,也不知道如何收拾这局面。

纠结了三天,我还是打通了G的电话,向他求教该怎么办。他说:“这事已经有点闹开了,不好收拾。现在,有两条路可以同时试试:一个,我这边帮你组织点文章,扭转一下风口,我准备从你被断章取义、被剪辑的‘纯技术’讨论入手,证明其发出视频的动机就不纯;另一个,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胆子当‘流氓’,不需要你真当流氓,但这是你的事,别人代劳不了。”

——我别无选择。

之后的大半个月内,凡是Q出现的公共场合,我都出现。我也不说话、不招呼、不试图跟他交流或妥协,我只是拿着一个手机,在Q发言之时,全程录拍。活动结束后,我转身离去。我可以明显感觉到,我离开之前,Q想跟我聊几句,可我不理会他。等到我第四回出现在他的一个分享会上的时候,他在台上的发言开始失控,本来在讲绘画,讲着讲着竟开始谈如何选粽叶、包粽子——我的眼睛近视得厉害,通过手机的屏幕,录下了他说的每一句话。我还是不说任何话,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默默地录影。那场读书分享会散场后,Q堵在了门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干什么。你说的,都是公开讲的话,我听不得?”

“你想干什么?”

“你讲得太好,我录回去好好学习。”

“我向你认输行不行?”

“认输?”

“你想我怎么做?”

“你对我怎么做,我就对你怎么做。”

“……”Q的脸色顿时白了。

“既然谈开了,那好,有三个选择,你选一个:一、我们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二、我们法庭上见;三、你在网上公开道歉,表示对我的攻击都是污蔑——道歉信需要得到我的认可。给你几天考虑,你下周要参加的活动,我这里也有行程表,你考虑考虑,我们要不要到时再见见?”

——在这件事上,我不能不感谢G。他正是对此间的套路太过清楚,出的点子都打在七寸上。几天后,Q在网上发布了一个道歉声明,说到了他对我发言的剪辑和误导,他公开道歉,期望得到原谅。而此时,G精心炮制的“科普文章”也已经流传两天,很多一直攻击我的人,发觉他们攻击的,是一个虚构出来的恶徒,力道落空,没人感到愧疚,而是全部变得无比愤怒,扭过头,开始了对Q的攻击。那些污言秽语都是涌向Q的,但我随手翻阅,也是心惊胆寒。期间,Q给我打过两次电话,求我罢手。第一回,我苦笑着说:“老兄,这些人哪里是我指挥的,那都是原来支持你的那些人,都是你鼓动起来的,现在你抛下旗子,说目标错误了,他们把怒火撒向你,我哪控制得了?”第二回,电话一通,我说:“真不是我。”那边沉默良久,算是接受了这回答,一声长叹,挂掉了。

再次见到Q的时候,他整个人犹如漏气的皮球,全蔫了,腰背弯曲,脸色暗淡,没有了艺术家的神采——网络攻击让他大病一场,被抽走了所有的精魂。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是咎由自取,可毕竟跟我有关,我有些愧疚。愧疚中也有后怕,如果不是G出手,按照此前的烧火程度,那个躺在病房上输液然后被抽掉精魂的,会不会是我?病房里那病与药结合的刺鼻味道,就犹如时代,将你围裹,避无可避。Q基本上算是退出美术圈了,很多旧日好友看到他都避开,害怕有什么话被他抓住把柄。我最担心的,是Q会不会承受不住这种无形重压,把神经绷紧,继而崩断。

经营互联网多年,网罗了一帮人肉搜索的高手,自己又有着无比敏锐的嗅觉,按理说,G应该轻易就能查出,是谁在对他追杀。他觉得诧异的是,对方并不急于出手,有着极大的耐心,好像只是抛出一个引子后,便忙自己的去了——这种手法,G之前娴熟使用,都是铺好引线,等着别人来引爆,自己站在引爆区之外。也正是由于对这种手法的过分熟悉,才让G惊慌不已,怀疑是从自己内部出走的那两个人的其中一个所为,否则不会如此了解他的死穴。G让自己职员们准备了很多心灵鸡汤的文章,暂停那些攻击性太强的文章发布,这引来了一些固定粉丝的嘲笑,认为其偏离了定位和风格,丧失了革命意志——G只能把这嘲笑硬生生吃下,在自己的安全面前,被嘲笑几句,算不了什么。

暂停了战斗模式,G反而多出了很多时间。他帮我解决了Q的发难之后,虽然我对他的做法依然不敢恭维,但我也没法板着面孔和他针锋相对。实在拗不过的时候,我也会出去跟他见见面。我也想过,到底G找我的理由是什么?真是让我出谋划策吗?恐怕未必!他可能只是想找一个听他说话的人,安全、无害,听了之后当没听到——这样的人并不好找的,而在他眼中,我便是这样人畜无害的“垃圾话回收站”。

他在自己公司的旁边,买下一套接近两百平的房子,里面宽阔无边,装修却极为素简,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是空荡荡。除了一套喝茶的沙发与茶几,就是在一个角落摆放着三个大书柜和一个书桌,书柜上是一些字帖,书桌上是笔墨纸砚,并没有摆放电脑。甚至,这房子连瓷砖也没有贴,只是以灰色水泥做了简单的涂抹,算是某种“工业风”?“这是我一个人静一静的地方。”G倒了一杯茶,“每次遇到什么事把人折磨得要死,我就在这里待一待。”

“你也有被折磨的时候?”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干我们这行,每天都如履薄冰。什么时候入场,什么时候退场,都得拿捏好:入场早了坏事,入场晚了抢不着食;退场早了看别人赚,退场晚了容易被掐死。那个点得掐好,我最近这事,就是不知道哪件事退场太晚了,被盯上了。”

“你这里,也不好好装一装?”

“装修?”

“嗯。”

“还真不是装不起,我是专门给自己留这么个地方的。装得太舒适,精神就彻底垮了。这房子离公司很近,我就是要让自己,能迅速从那些杂务里抽身,回到我自己,真把这里搞得像家里一样,我也就只想躺平了。”

“至少,墙得刷刷白。”

“我们搞互联网的——我算是搞互联网了吧——都崇拜一个人,你知道的,乔布斯,他当年的房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盏灯。我这里也一样,在这里,连网线都没拉,我就是喝喝茶写写字,这是我最私密的地方。被泼一身毒了,我就来这里待一待,清洗清洗。来,先喝茶……跟你说,这里也就你和我老婆来过。她也就来瞄过一眼,觉得这满墙的水泥疙瘩,难受,就再不来了。来,喝茶……”

我喝了两口,听到自己喝茶的声音有回响——这房间太空荡了,不但毫无摆设,还把能打的墙全打了,人被一种空无包围。我理解他老婆为什么来了一次就不来了,这水泥的深灰和空荡荡里,有一阵阵的“阴气”,任何一点声音都在这里被放大。也就是说,人在这里,就像置身于显微镜下,被观察、被放大、被记录每一点轻微的变化,除了像G一样本就想着来这里“排毒”的,否则真呆不住。

“我在这里,只做两件事:喝茶,写字。”

“富人们的雅兴。”

他起身,走到书桌前,我跟过去。走近才发现,那书桌是大得夸张,有四张常用的办公桌那么大,上面摆满各种宣纸、毛笔、砚台。他随手抽出一张,上面写满了字,笔锋尖利、转折直截嚣张,竟然是瘦金体写成的一幅心经。他说:“我前几天花了俩小时写的,得慢慢写,能把人写静下来,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又抽出一张,不再是瘦金体,而是行草,我一时没看出写的是什么,G说:“这是以前我们报社那谁……了……的诗,我有时会抄抄他的诗。”他在一叠宣纸下一抽,掏出一本书,正是S的《与自己为敌》。这本书封面皱卷,估计是被G时常翻看,我这才端看起这幅行草:

    潜入水中,把水和日光全背上

    潜入人海,背起所有人

    潜入悲伤,当作背起的全是欢乐

    潜入死亡的暗夜,背起再生和自由

这是S那本诗集中一首《潜入》的节选,这首诗我有印象,此时G截取了一段,没有了整首诗读下来的滚滚如浪,反而散发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戚。G忽然说:“我前两天抄这几行,还想到了他,算了算日子,他这几个月也就出来了吧。”

“……”

“有时我会想,要是他没那么理想主义,也不至于把自己送进去。有时我会想,要是再见到他,他知道我变成现在这样,以带歪节奏的方式捞钱,不知道他会怎么看我?”

“……”

“你没做过这一行,不知道的。这事情,一旦知道了怎么运作了以后,赚钱容易也就罢了,还有一种掌控的快感……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就是,很多人的情绪、观念被你所左右,随着你设定的方向转移,你甚至能指挥他们为了一个完全与他们无关的虚无观念斗得死去活来……这事情,跟吸毒一样,会上瘾的。我明明知道是毒、有瘾,也投进去。葬送我自己,那是必然的。我给自己留这么一个空间,就是希望我还能从这种欲望这种瘾中抽离出来。可哪那么容易?现在,有人给我虚构了一个敌人,那个敌人已经从虚构变成实体,朝我奔来了。”

我陷入没法回话的尴尬,只好默念一下那幅字的句子:“……潜入人海,背起所有人……”

G拧开一瓶纯净水,往砚台了倒了一些,拿起一根墨,开始磨。他的脸色,紧张与放松交替出现,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句子,不知道他将拿起桌上的哪一支笔,不知道他将用什么样的字体,写下什么样的话;更不知道,这句话能不能有那么几秒,压服他冒涌的瘾与心魔?为了让自己的心暂时逃离这个奇怪的地方,我强迫自己想起写下《与自己为敌》的S,想起他年纪比我们大却又英俊如少年的面容。他要出来了,他的头上有白发了吗?我该不该去见他一见呢?

在G看来,新冠疫情之前和新冠疫情之后,是两个世界。在这两个时间段经营那些公众号,他的心态是完全不一样的,2020年是一个标志性的界碑。在那之前,智能手机已经侵入人们的生活,几乎成了人的一个器官,可那毕竟只是肢解了人们的闲暇时光;疫情则不一样,首先闲暇时光和忙碌时光已经没法分辨,其次则是有大量工作转移到了线上,移动互联网绑架了人们除了睡觉外的所有时间。更重要的是,疫情让人心变得不安,一旦有机会,能捞一点是一点,到手的钱是人们唯一的安全感——网络诈骗也是在此时变得前所未有的猖獗。G就是在此时,让自己的业务范围再次扩大的,疫情后,中国在疫情防控方面做到了全世界最好,民众的自豪感空前,G嗅到了这里头的巨大商机。他注册了多个公众号,定位多种观点,无论你赞同哪种说法,都会被他收割。在这种膨胀的幻觉下,G把战局引向了一个著名的网络节目主持人。

那个主持人主持一档文化访谈节目,有很多的文青粉丝,她也以反差萌的形象,参加过几次网络脱口秀,其犀利如针的言语风格,为她圈粉无数。疫情期间,她采访了各个社会人群的心理变化的那档节目,更是触动人心,而且她从不愿直播带货。但即使她洁身自好,也被G盯上了,在G的目光里,你被盯住的唯一理由才不是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是你红,尤其是那种有点争议的红,这样的人,一旦把其言语稍加剪辑,便可带来无数流量。G立即组织人,开始翻看G那档节目的二十个采访视频,从中剪辑出接近五分钟的“精华版”,都是那主持人的发问。“你觉得疫情对你最大的改变是什么?”“你还能坚持下去吗?”“家人在疫情中的离去,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些对谈中的提问,被抽离了谈话现场,被密集地放在一起,再配上了一些误导文字,视频的题目是刺眼的《看看她,怎么给我们的敌人递枪支弹药》,这所有的元素产生了叠加效应,视频发出之后,立即引起轩然大波。攻击那女主持人的固然很多,反驳的也不少,但这种反驳,却正是G最期待出现的,一旦争吵局面形成,一切都落入G的预期与设定。

之后,那主持人虽然出面澄清,斥责某些公号别有用心的误导,也无法平息网上的滚滚浪潮;她主持的那档节目,也宣布停更。此事闹得最凶的时候,那女主持人在朋友圈发了一条“这世界为何如此充满恶意,我宁愿以死证明我的清白”,开始吞食安眠药。恰好附近有友人赶去,紧急叫了救护车,捡回一条命。这事后,有人开始出面,斥责这种无端的互联网暴力,也有人开始梳理《看看她,怎么给我们的敌人递枪支弹药》这个视频发布后的一系列攻击文章链条,眼看就要把G给挖出来。在此时,G发布了《卖惨改变不了她的汉奸本质》,继续予以攻击,又带了一波节奏;恰好在此时,又有一个天灾的大新闻,吸引了所有目光,G算是安全过关,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一波收割。

——这曾是G最危急的时刻。G甚至说,一直到了大半年之后,近期开始对他的各种攻击动作,可能都跟此事有关。G给我发来了很多个标题,很明显,这些标题有着很多G的风格,可这却是别人对他发起的攻击,节奏稳定,每两天一篇,对他的挖掘,在逐步推向深入。由于太过讲究节奏与章法,显然是有人在有条不紊地指挥一场战争,誓要把G彻底摧毁。这些标题如下:

《你能想象吗?你以为的观念之争,不过是人家的流量游戏!》

《那么多互联网风波的背后,都有着他的身影》

《一条流量产业链的幕后,大起底》

《他自己什么都不信,可你们却信了他所讲的》

《向左走向右走?NO,这些观点对立的公众号,其实都出自一个人》

《别再被人家收割韭菜了,你的起哄,把他养得这么肥》

《终究要有人来起底这些故意发起舆论对立的人》

……

这些标题之下,每篇文章都有五六千字,从不同侧面,逐渐把G暴露在大众的眼皮底下。都不用看内文,我已经感受到文章里所蕴含着的杀气。我的心情无比复杂,说老实话,此前看过G多次以这种方式整垮了别人,我是很希望他倒下的,而且以这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方式倒下,也是他的报应。可想想,让G倒下的,如果也使用和G一样的手段,这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呢?

有两回,我戴着口罩上街,不经意路过G的公司所在的大楼,我会专门到那家写字楼去看看,到了G公司所在的八楼,玻璃门紧锁,空无一人。门口围着很多搞直播的网红,他们拿着自拍杆,对着他们的粉丝直播:“各位朋友好,大家都知道,最近网上有很多文章起底了一家为了流量而道德沦丧的公司,他们挑起大家的对立情绪,互相争斗,我现在就来到这家公司的门口……本来,我是想给大家做一个暗访的,可大家也看到,这家公司目前人去楼空。按我说,这样的公司,这样的公司老板,应该有相关部门出面来调查,他们做了那么多坏事,难道不需要负法律责任的吗?……”

……

我一刷屏就看到G的各种照片;甚至有一些他们公司内部开策划会的视频,G在洋洋得意,嘲笑网友都是傻子,都应该被他们收割韭菜之类的话。这样的会,本来应该是公司内部高层召开的,也不可能会拍摄视频留下,但就是有这样的视频流出来了,可见,平时已经有人暗中在收集G的资料,而此时,墙倒众人推,G被釜底抽薪。本来G还是有一些铁粉的,可这些会议视频一流出,所有网友都暴怒了,他们受到了冒犯——G竟然把他们视为应该被收割的傻子……竟然……实在不可饶恕。暴露的信息越来越多,那些本来在他掌控中的网友,已经从虚构之敌,凝结成实体,开始疯狂反噬。我再拨打G的电话时,已经显示停机了。手机里空荡荡的声响,让G的身影更成了一个谜,我曾想,会不会G停掉手机,又再次躲进了他那间工业风房子,躲进茶水和笔墨纸砚,躲进灰黑色墙壁和略显空茫的回音?

    “投诉结果通知

    投诉单号:**********

    投诉的账号:******

    投诉时间:2021年*月**日  **:**:**

你选择的投诉类型为违法犯罪,经平台核实,该账号涉嫌多种违规,已按照即时通信工具公众信息服务发展管理暂行规定进行阶梯处理,感谢你的反馈”

我点开几个G的公司管理着的公众号,全都显示了诸如此类的文字,也就是说,G的公号已经被封。而他仍然未出现,我不清楚,他到底是找到一个无人之处躲避风浪,还是已经有相关部门介入调查,他只能予以配合?我就是在这事发酵到风起云涌的时候,见到G的妻子的。由于此前生活圈并无交集,虽然见过她,但没有联系过。陌生的号码里是陌生的声音:“我是G的妻子,可以见见?”我只能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好奇心已经被吊了起来,我不想见才怪。我没想到的是,G的妻子也约我到了那间“工业风”去了。

空荡荡的房里,只有两人,我只能不断喝茶,掩饰我的尴尬。她说:“很唐突把您约过来,别的我不清楚,我知道最近我先生跟您见了几次。所以我向您问一下,您知不知道我先生的下落?”我差点把口中的茶喷出来:“他去哪了,没跟你说?”她摇摇头。她神采仍在,即使眼角有难以掩饰的憔悴,即使她的身材已经有点发胖,可她浑身仍然散发着某种魅力,让人不敢多看。我说:“我打过他几次电话,都显示停机。如果连你这个枕边人都找不到,我怎么……”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和G前两周联系了几次,可我并没有跟他熟悉到超过她的程度,更何况,我从内心里一直鄙视G的所作所为……可是,这样的话,怎么能对着这么一个先生失踪了的女性说出来?

“他有一个专门跟我联系的号码,在以往,就算他出差在外,睡觉前把常用手机关了,这个号还是会给我开着,可现在,这个也没人接……”她的眼圈红了,“已经连续几天了,网上的消息杀气腾腾,我也不敢看,可又忍不住要点开,把自己折磨得……那些消息从没提到我,可我……我也想从那些消息里,知道他的下落……”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她并不擦拭:“我找了几天,熟悉的人都问了,没人知道。这里本来是他最常呆的地方,可他也没在。我倒是看到了他留下的一些字,你看看那是什么意思。”

她走到那个巨大书桌面前,我跟过去。她翻开一叠纸,递给我,全是小楷,可以看出,刚落笔的几个字,笔画规整结构严谨,到最后则逐渐变成行书甚至行草;一张一张翻看,写的这些,其实是同样内容,也同样的开篇时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到了最后则结构、布局皆乱——G想借写字平复自己的情绪,无奈这一波外在攻击太过猛烈,他倒在一次次试图借助写字平息内心波涛的努力中。我几乎看到了他忍不住把毛笔往桌上猛丢——桌下一根开叉的笔没有捡起,桌上不少地方落着一点点已经干枯的黑色墨汁,就是明证。我甚至看到了他衣服上也满是墨汁,可他顾不得,手指抓挠自己的头发。

看看他的写的内容吧,我内心断句好一会,才把其看清楚:

虚构出一个拳头,戴着拳套

虚构它很有力道

虚构一套铠甲和佩刀

虚构出一场战役和先锋官

虚构出一个不可战胜的敌人

虚构出敌人率领的千军

一切准备好了,迎敌吧

准备好橡皮,擦掉所有虚构吧

却发现,虚构没有了,全是真的

虚构之敌铁蹄过处,灰尘蒙蔽了庄稼

你倒在你虚构出来的古道旁

好像也是S《与自己为敌》中的诗句;可真的是吗,我又不确定了,或许,这是G的自己的句子?不断重复的“虚构”二字,不断从正楷垮向行草。我对着那堆字出神,G的妻子忽然问:“你有什么线索?”我摇摇头。她的语气顿时变强硬了:“我想问一句,最近攻击我先生,是不是你带的节奏?要不是你,怎么会有那么多别人从不清楚的消息爆出?要不是你……你怎么解释,他跟你见了几次后,反而被攻击得更凶猛了,现在连所有号都给封了。要不是你……”她的质问毫无来由破空而至,我被激起了愤怒,可当我想回话,却舌尖空茫,不知如何颤动、发声。

我有些犹豫起来,她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何尝不在内心想过:以G的方式打倒G。是的,G以如此下作的方式获利,当他曲折地绕过所有规则的缝隙,别人都对他无能为力的时候,以跟他一样的方式来反击他,是不是也算“做好事”?或许,我不仅仅这么想了,在某些喝醉的夜、魂不守舍的夜,我未必没上网发过几篇讨伐文章?这念头一出来,完了,再也驱赶不走了,我有了某种愧疚感,好像G真的倒在我的笔剑墨刀之下。她继续说:“要不是你……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刚才那个很有风情的人,此时已经浑身带刺,出招凌厉。

我没法回击。

我猛地一抖,今天她约我到这里来,会不会是G设好的一个套,目的是在他这里留下一点可当证据的照片,留下几张跟G妻子同在这里的“合照”甚至视频,然后扭转战局?比如说:他会不会消失一段之后,跳出来打悲情牌,说受到无端攻击后,差点在医院中死去;同时把矛头指向我,说是一个旧日熟人对他心怀怨恨,发起了这波攻击——为什么心怀怨恨,在这“工业风”里和他妻子的某些角度模糊的合照,就是证据。他妻子质问我,我不知如何回答的视频,被隐藏在某个角落的摄像头拍下,经过剪辑后,也完全可以变成确证无疑的铁证……这么一套组合拳下来,有熟人背叛、有桃色“内幕”……矛头指向我而不是那些隐藏着攻击他的人,网友还不被带懵节奏?那些攻击他的人有了我这个替死鬼,不也得乐呵呵地看戏?剧本不还得仍旧照着G的路子走,来一个超级大反转?——我毛骨悚然,这没装修的“工业风”,看起来就像一个空荡荡的陵墓。

我不理会G的妻子的责问,快步向门口走去。我脑子混乱,唯一清楚的,就是走出那扇门、走出眼前这个虚构的战场。

越快越好。

 

(原发《中国作家》2022年5期,《小说选刊》2022年6期转载)

简介:林森,作家,《天涯》杂志主编。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钟山》《作家》《芙蓉》《新华文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海文化》《南方文坛》《扬子江文学评论》等刊,入选各类年度选本及各文学排行榜等。出版著作有《小镇》《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海风今岁寒》《小镇及其他》《书空录》《海里岸上》《关关雎鸠》《岛》《海岛的忧郁》《乡野之神》等。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北京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