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贻斌散文: 记叶蔚林 (外一篇)
姜贻斌
顺便写下这个标题,心情居然不免有了几分沉重,似乎是某人不再吃人民的大米了,而我呢,却在痛苦万分地做着纪念文章。其实不然,叶同志还在继续吃人民的大米,活得好好的,只是耳朵有点背,跟他说话,如果用唱湖南花鼓戏的嗓子,显然是不够用了,非得用唱京戏的嗓子对着他吼,吊着高腔,他才会有所细微的反应,微微一笑,说,哦,你是说今天没下雨哦?其实,他妈的谁跟他说这个了?窗外闪耀着天大的太阳,谁会问他下没下雨?
鉴于此,一旦有人来叶同志的住处,我如果偶尔也在,那就要提醒来人,而且用唐诗宋词高度概括叶同志:老叶他,六旬啦,睡不好,还能呷,耳朵背,莫怕他,起高腔,听见啦。
想那当初,湖南十几个人,没带一条枪,甩开那寒冷的冬季,像一群候鸟一样飞到海南岛上,想让灼人的阳光晒黑一身皮肤,以后扮演非洲人就不必化妆了。所以,我也在海水里浸泡了三次,在银白色的沙滩上打了五个滚,两年之后,悄悄地溜回湖南,名副其实地当了一回甫志高。
那时候,数十万人马拥挤在那块海风吹拂的小岛上。一开始,叶同志,还有韩同志,以及其他立志守卫在南大门的同志,身兼数职,辛辛苦苦,扎扎实实地当了一回接待员和炊事员。你想想,那天南海北的人,那三教九流的人,那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一冲上海南岛,都慕名往他们家里钻,简直把他们的家当成人民公社的大食堂。有话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所以,他们的家几乎天天开流水席,这拨人还在吃饭,那拨人又汗水巴流地赶过来,只好赶紧淘米炒菜,赶紧洗碗筷,仿佛一下子让人回到了1958年。
据叶同志提供的一个可靠数据,他家里一个月竟然吃掉了三百斤大米。
叶同志是个好同志,好同志也有个忍耐的限度,然后,脸一板,终于生气了,不再愿意当这个劳什子接待员和炊事员了。如果再有人说是湖南老乡来了,他居然愤愤地说,我不是湖南人。呃,这倒是一句大实话,他是广东人。当然,也有人怀疑,广东那块土地上并不出产像他那么高大的人。后来寻根,一寻寻到河南某地。由此可见,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
转眼多年过去,惊闻叶同志的夫人甩手而去,悲伤之心,可想而知。好在他朋友多多,加之又常常念着湖南这块土地,所以,一年之中总要像候鸟一样地飞回来,住上那么一段时间,这里毕竟是他生活过近三十年的地方。这时候,他像一个忙碌的政协委员,马不停蹄,四处视察,与朋友游湘西,逛岳阳,看永州,走株洲。他不是诗人,所以,他没有留下什么诗句,他是个小说散文家,所以,他留下了许多文章,内里仍然诗意沛然。
而我要提醒你们的是,最好不要与叶同志结伴游玩。
一是,你没有一副超人的金嗓子,所以,不可能日复一日地跟他起高腔。若起高腔,也只能最多起五分钟而已,五分钟过后,你就乖乖地下台,让别人接班。也所以,他一旦做起报告来,别人都是洗耳恭听,而别人做起报告来,他的眼睛虽然还是非常礼貌地看着你,其实,是充耳不闻。所以呢,你那个报告就等于是白费口水。
二一个是,爱喝酒的人,千万不要跟他一路同行。他滴酒不沾,往桌子边一坐,只需三五分钟,就把人民的大米吃了下去,好像有个鬼马上要来捉他了。之后呢,呆呆地很有礼貌地坐着。你让他等上半个小时还勉强,他可以到外面散散步再来。如果是一个小时呢?三个小时呢?更何况,喝酒的人一旦放肆起来,时间就不值钱了,通宵达旦也是有的。难道说,丢下他一个人不管么?万一他不慎迷了路,到哪里去找他呢?
三一个是,喜欢打麻将的人,也最好不要跟他一起出去。为什么呢?他不搓麻将,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看你们搓麻将。那他做什么事情呢?事情还是有做的,叶同志握着一杯茶,独自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好像在思考着世界革命的大事情,并没有不耐烦的表情,也更不催促人家。朋友们却不好意思,总不会看着他一个晚上在思考重大的问题,而我们却在玩物丧志。
说句实话,他好像很同情麻将文化一些,很看不起酒文化一些。搓麻将的人斯斯文文的,无非是偷看人家的牌而已,不碍大事。喝酒的人则不一样,卷袖子,擂桌子,吵啊,闹啊,面红耳赤。虽然这些噪声对他的耳朵没有什么重大影响,而对他的眼睛却很有影响,他看不惯那种土匪下山大呼小叫的样子。
我时不时地收到叶同志寄来的新书,这些年来,也时不时地在刊物上看到他的新作,或是给报纸开的专栏。我想也是,他不写东西,不看点书,又能够做什么呢?抢银行,他没有那个胆量,比不上张君。贪赃枉法,他又没有那个本事,比不上胡长清。
所以说,还是干点老本行实在。
他对湖南的感情很深,比那个世界上最深的那个什么海沟还要深。在此,仅举两件事情,便可以加以说明。
一是,他每到湖南,总是要迫不及待地去各地看看那些朋友,好像再不急着一眼,很可能就看不到了。一见面,聊聊天,问问寒暖,颇似送温暖的上级领导来了。分手时,叶同志居然还要抱抱对方,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式。如果对方是女人,我很理解,现在许多的小年轻不是一样在大街上搂着抱着么?凭什么他就抱不得呢?问题是,对方都是男人,这我就不太理解了。还有一个问题,西方人搞这个动作,我还能够接受,他这个东方人搞这个动作,总是让人心里感到酸酸的,似乎要永别了一样。
二一个,他每到湖南,继续为拉动内需做贡献。他好像带回了一本变天账,那个账本上,将以前在他那个人民公社食堂吃过饭的人,全部登记在册,一个也跑不掉。心里还恶狠狠地想,崽呀崽,看你们往哪里逃,老子今天又杀回来了。所以,每天一到下午,他就将账本翻开,打个电话,某某,我来了,今下午你请客。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这个人的大名勾掉。他肯定是满面春风地想,老弟,我俩的账目终于结清了。如果按照他这个做法,我想,他仅仅在湖南吃它个三五年,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饿不死人的,这还不包括那么多的外省人。
由此可见,叶同志真是高瞻远瞩,早在十多年前,就想到十多年之后的事情了。又想,如果当年他不生气,继续模范地充当接待员和炊事员,那么,即使到下一辈子,他到湖南来,也不愁没有饭吃。
其实,这件事情有点冤枉他,每回吃饭,他都是把钱一摸,抢着买单,好像他从海南回来,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南霸天似的,口袋里的钞票花不完。
当然,叶同志有时还是很悲观的,想想也是,耳朵不甚听见,酒也不能喝,牌也不能搓,爬也爬不动,仗也不能够打,所以,经常独自摇晃着头说,没有味,没有味。像这种悲观情绪,对青少年的危害是相当的大,幸亏没有中小学校请他去讲演。
一个朋友劝他说,没有味?那你就放点味精吧。
叶同志一听,微微一笑,很像是某位领导者的笑容。
另一个朋友跟着很残酷地说,那你就跳楼啊。
这话倒是有点道理,叶同志现在住的地方如果要跳楼,倒是一个不错的楼层,那是他孩子给他租的,十七层,一跳下去,肯定不必再麻烦大夫们了,况且,现在大夫们也实在是忙得够呛,全都抗非典去了。
他好像对这个朋友的话颇感兴趣,果真慢慢地走到阳台上,伸出眼睛,往下面看了看,可能是出于害怕,又怯怯地走回来,说,我没有勇气哩。
朋友们大叹,深深地为他感到遗憾:一个曾经当过多年兵的人,胆子怎么变得这么小呢?
再者,朋友们都想兴味盎然地当一回看客,而这个机会叶同志竟也不给,奈何?
送叶公上路
忽然,接到朋友的电话,那个低沉而忧伤的声音告诉我,叶蔚林于今天(12月5号)在海口病故。我不由惊愕,久久没有说话。
我明白,生命无常。却还是不相信,难道说,一个武高武大的男人,就这样静静地走了吗?离开了这个喧嚣的世界了吗?默默地带走了他的潇洒,带走了他的英俊,带走了他的丰富和孤寂了吗?
七十一个春秋的琴弦,难道就琴裂弦断、戛然而止了吗?
以前在长沙时,与叶公接触得并不多。开开会什么的,见见面什么的。十八年前,我们一些人先后去了海南,又先后回到湖南。其间,才接触得多一些。当时,小小的海南岛人满为患,来他家的人,简直像走马灯一般,所以,他的家和韩少功的家,简直像人民公社大食堂,开的是流水席,令人恍惚又回到了一九五八年,只不过是每个来客都吃得油抹水光。当那一场人才大潮退潮之后,韩少功和叶公他们几个优秀的炊事员,就定居在那个美丽的海岛上了。
后来,叶公间常回长沙,每次都是悄然地来,又悄悄地去。他不想惊动许多人,惟恐麻烦别人。当然,每到长沙,是有电话给我的。我晓得,他之所以间常来,是这里有他许多的朋友,有他熟悉的曾经养育过他的土地,有给予他许多灵感的山山水水。
他舍不得这块土地。
在长沙,因为他是独居,我就想给他制造出一点闹热和欢乐,所以,我和朋友们一起,间常请叶公吃饭。他是不愿意外出吃饭的,这倒不是他的客套,也不是这位曾经是优秀炊事员的人翘什么尾巴,是他不愿意吃上一两个小时,或三四个小时。他竟然愿意在住处继续显示他炊事员的厨艺,竟然还做沙拉什么的。有时,朋友请吃饭,他实在推脱不掉,便也去,手中的烟,朝天空一挥,说,去去去。他却不喝酒,而其他人呢,都是酒徒。每次,他基本上是十分钟就完成了温饱任务。他说,他这是在军队养成的习惯,三五两口,已经改不掉了。而对于喝酒的人来说,战斗往往还没有打响。客人已经完成了任务,那这个饭还怎么吃呢?难道让他默默无言地看着我们杯盏交觥吗?他的耳朵不灵,已经听不清我们在说些什么,所以,生生地少了许多的趣味。而叶公还是善解人意的,他当过军人,晓得这桌上的战事尚未开始,为了不扫他人的兴致,他说,你们慢慢喝吧,我去外面散散步就来。朋友们一听,这样也好,各取其乐吧。
当然,张张脸上还是长出了几丝歉意。
那家饭馆位于河边,有河风徐徐吹拂,那么,就让他在城市的夜色中慢慢踱步吧,让他回忆着在这块土地上发生的所有的欢乐和痛苦吧,沉浸于那些愉悦而苦涩的日子之中。叶公暂时不在,我们更加嚣张起来,似乎要在酒桌上决一高低,交战到明天早上。大约半个小时,他高大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玻璃窗前,往里面看一眼,嘿嘿一笑,说,还没有喝完啊?然后,又独自朝河边走去。
曾记得,他那天晚上来回看了四趟,我们实在是不好意思了,所以,匆匆地结束战斗。
叶公高大魁伟,腰板笔直。我们经常笑他的寿命很长——耳朵极长极大,肉肉的,肯定是长命的耳朵。至于他的耳背,倒也有极大的好处,闲言碎语灌不进去,省了许多的烦恼。
此外,我们实在看不出他还有什么毛病。
渐渐的,我就觉得他的耳背还是一个大毛病,实在是不方便交流。我们每每要高声大喊,把嗓子扯得出血,他才能听见。其实,他备有助听器的,而他大约觉得那个东西有损于自己的形象吧,所以,出门一般不戴,不戴,那就要让朋友们撕破嗓子。而朋友们的嗓子又不是金刚钻做成的,吼了几声,就再吼不起来了。所以,给交流造成了重大的障碍。
这些年,他到长沙,几乎都有电话来的。
今年,却没有他的电话了。
朋友们都问,叶公怎么今年没来了?
我说,不晓得。
我想,是不是耳背所造成的障碍,让他理解朋友们的嗓子毕竟是肉做的,从而,断绝了与朋友们的来往呢?还是内心有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在深深地困扰呢?还是年龄上的原因闭门谢客呢?——而许多像他这般年龄的人,活得是多么的滋润。不然,也不至于最后造成身体的全面崩溃。是的,听说是全面崩溃,所以,一点挽救的希望都不存在了。
像一堵高大而结实的墙,一声喊,就轰然倒坍了。
叶公走了。
一堵高大而结实的墙倒坍了。
是夜,我和几个朋友喝酒,我先斟满一杯酒,然后,举起酒杯,弧洒在地,说,叶公,你远在天涯,不能给你送行了,这杯薄酒,随你同去天国。
屋内,顿时默然。
屋外,冷雨碎响。
领:叶公入长眠,
众:送叶公上路;
领:走得太匆匆,
众:送叶公上路;
领:亲朋声声唤,
众:送叶公上路;
领:闭目不回声,
众:送叶公上路——
作者简介:姜贻斌,当代作家。湖南邵阳人,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火鲤鱼》《酒歌》,中短篇小说集《窑祭》《孤独的灯光》等二十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