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尼:梦里有河
姜尼
京杭大运河绵延千里,最后好几条支流汇入了海河。漕运带活了经济,建成了都市。我成长的地方一直被称为运河带来的城市。漂在我梦中的那段河流已经是海河的末段。虽已至运河汇聚的末端,也有几条支流把那块陆地围起来,若是从天上往下看,像一条在蓝色水湾里的鲸鱼,故有“蓝鲸岛”之美誉。
小时候就记得冬天特别冷。整个河面冻了厚厚的一层冰,行人和骑自行车都没问题。那时候小男生们最喜欢的冬季运动就是滑冰。
那时候的滑冰完全不是现在冰上运动的样子。现在玩滑冰都有很高级的冰鞋,有跑刀,也有花刀,总之非常有情调。那时男孩子们玩的冰上器具叫“冰车”,就是一块一平米左右的木板,下面钉了两条用作轨道的钢筋。孩子盘腿坐在冰车上,手里是两根尖端磨得很锐利的钢筋条。两手一用力,钢筋条就扎进冰里,冰车一下子就划走了。有些像现在滑雪的样子,只是人是盘腿坐在冰车上。冰车的特点是稳定而且操作简单,适合一般手脚不太利索的小男生。缺点是费力且速度慢。
后来父母的的公司加盟了一批东北来的员工。这些东北员工的子弟非常擅长冰上运动。东北孩子的滑冰器具很特殊,是一个叫做“单腿驴”的滑冰器材。就是一个一双鞋大小的木头上,前低后高两块木头形成一个木槽,下面是一块高于三十公分左右的锋利的钢片。滑冰的时候人的两只脚陷在木槽里,人蹲在木凳上,腋下是两只常常的钢筋冰钎。这个东西很厉害,由于着地面积小,冰钎很长,所以速度极快。缺点是需要一定技术,不然很容易翻跟头。我开始的时候用冰车,后来也学着样划“单腿驴”,连摔了几回有些怕了,就又改回冰车。
冬天的河面上滑冰的孩子们是一道风景,长长的滑冰队伍蜿蜒盘旋。单腿驴在前,冰车在后,甚是好看。
夏日的海河是游泳的季节。大人、孩子们都三五成群地在河里游泳。一个游泳圈可以照顾很多人。游泳圈很大,其实就是充气的轮胎。河边停着一艘弃用的驳船,很多孩子们就爬上船头往下跳“冰棍”。一时间喊声、欢呼声,夹杂着一个个“冰棍”落下,整个水域热闹非常。由于我们全家都是从内陆移民至此,基本上不会游泳。鉴于水边的热闹,我也硬是要下水上船往下跳,只可惜苦了我妈。她就坐在岸边一下午看着我游泳,生怕有什么意外,其实她自己一点儿都不会游泳,纯粹就是个心理安慰。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记得那年我们几个小学生拿着铁锹,两个人抬一桶水,就去河边植树。我们那一组是三个小学生,两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大家用铁锹挖一个半米来深的坑,把树苗放进去,培上土再浇上水就算完工了。不过随后的几天还是要来经常浇水,一般树苗都很容易活。离乡二十年后终于有机会返乡,特意去河边看看我种的那棵树,已经挺粗的,高高直直的,原来是一棵杨树。
最令人心旷神怡的当然是秋高气爽的秋天。那时候我就喜欢一个人坐在河堤上,晒着太阳,静静地看河里驳船慢悠悠地驶过,什么也不想,就这么静静地看一个下午。那时候总感觉时间过得太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也不知道长大了会是个什么样子。前途似乎很难想象。
大学毕业后有幸留在了本市工作,于是又能经常徜徉在这长长地河边。火车站附近的那一段河流风景最好。两岸高楼林立,还有许多颇具欧洲风情的各色洋楼,巨大古老的钢架桥巍峨雄伟,长长地河堤半人高,是情侣们谈恋爱的好地方,让这一段儿河流颇具浪漫情调。
当年正是结束了长期的闭关锁国,大量西方文化如潮水般涌入中国的时候。青年学子们在汹涌的文化潮流面前,从短暂的不知所措,迅速地如饥似渴不分良莠地吸收着各种文化养分,一时间外语学习掀起股股热浪,各大高校以及民间托福和GRE补习班如雨后春笋般到处都是,一股巨大的出国朝席卷着刚刚复苏的华夏大地。
九十年代仍然是资源相当匮乏的时期,人们的工资普遍很低,尤其住房困难已经成为影响社会发展的顽疾。年轻人到了适婚年龄却因为无房结婚的情况比比皆是,各单位因分房大打出手的现象也屡见不鲜。
那个时候我也正直婚龄,然而因为没房子只能和爱人分居各单位的集体宿舍。当有了孩子之后更是困难,只好把孩子寄养在祖父母处,每个周末回去看孩子和父母。那时候还是单休制,就是每个星期只休息周日一天。每到周六下午忙完了工作,就急急火火往父母家赶,吃个晚餐,转天下午又得往单位赶。两岁的孩子却很敏感,与父母团聚时欢天喜地,分别时哭得撕心裂肺。这种每周都发生的生离死别般的情绪大起大落对孩子是刺激,对大人也是不小的考验。尽管当时我们作为单位的业务骨干事业上蒸蒸日上,但是生活上的窘迫让人失去了更高层次追求的勇气和乐趣,住房已经成为一个迫在眉睫必须解决的问题。
然而解决房子问题又谈何容易!得到房子的唯一途径就是单位分房。僧多肉少,等房的人又太多。分房标准又是根据工作年限积分而定,而像我们这样的上了很多年学,年纪不轻但工龄很短的人肯定都排在后面。单位分房这条路对我来说几乎就是死路。我们双方父母都是普通工薪家庭,根本就没有搞特殊化的条件,在国内解决房子问题似乎是一个根本不能实现的目标。
当时电视连续剧《上海滩》正风靡大陆,英俊潇洒的周润发银幕形象一下子成为众多青年的追捧。一时间周润发围在脖子上的那条白围巾也成为时装潮流。军大衣、长围脖、自行车已成为时尚青年的标配。我爱人也给我织了一条长长地白围脖,脖子上绕一圈,两边还垂到了膝盖,穿上军大衣,骑上飞鸽自行车,也是相当地兜风,感觉不错。
在一个初冬的傍晚,我一袭军大衣、白围脖,妻子一身红防寒服,我们相拥在那段霓虹闪烁的河堤上,看着对面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不禁伤感抑郁起来。我们成长在这里,工作生活在这里,可这泛着温馨霓虹的浪漫河流却似乎并不属于我们。河堤上不知何人贴得英语训练班广告随风飘到眼前,又在寒风里飞起,落在波光荡漾的河流里漂向远方。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不停地响起,“出国”!终于一个大胆的决定在这个寒冷而温情的的冬夜下定了决心,我们要出国。一旦有了走的决心,那滔滔的河水似乎都在浅浅地低吟,我们似乎听见了上天的祝福。
当年申请出国的主要途径就是向外发信,一旦受到邀请就可以办签证出国了。一封航空信约需五块多人民币,钱看似不多,但对于我们基本工资只有一百多的工薪阶层实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当我和妻子提着个老干部包,抱一兜子的航空信,摊在邮局桌子上贴邮票的时候,人们还以为我们是在发公信呢。
经过一年多的不懈努力,我终于得到了比利时鲁文大学的邀请做访问学者。但由于教授的邀请信有一定条件,让我被迫面对几个月后延期签证问题。
尽管前途不明,从没有去过欧洲,对国外一点儿认识都没有,我还是义无反顾地登上了飞往布鲁塞尔的飞机,因为这是解决我们当前生活窘境的唯一办法。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当短暂的出国兴奋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思想、语言和环境的巨大文化休克,和远离亲人的无尽寂寞,同时签证的困难又使我深感前途迷惘。这种失落迷茫的情绪在国内是根本不可能体会到的,因为在国内的时候从来不会面对身份问题,我们中国人的国民身份是与生俱来的。然而在境外我们必须用各种文件证明自己的身份合法,并取得进一步在异国的合法居留。这个过程很痛苦,也很令人沮丧。
一次学校组织周末去德国旅游,闲着无聊我也坐上了去德国的大巴。当我们停在距离阿亨不远的一段莱茵河时,让我一时近乎情绪失控。
那是一段很平缓的河面,对面工业区有许多高高的龙门吊车和厂房。河这面是不高不矮的许多居民楼。河里飘着一艘锈迹斑驳的驳船,像极了我儿时玩耍的那段海河。
我伫立在莱茵河畔。看着那船,那吊车,那楼房,就像看见了儿时的自己在河边玩,在河里游泳,在岸边种树。如今年迈的父母,年轻的妻子,稚嫩的幼子,一双双期盼而迷茫的眼睛从缓缓的莱茵河泛起的水光里不住地看着我。觉得难以言表的不知所措,不知不觉就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脸颊湿了一片。
经过十几年的漂泊和艰辛的生存,生活终于基本稳定下来。有意思的是,不知是否上天的安排,凡我曾经工作生活的地方,总有一条河流,让我难忘。
我曾在欧洲美丽的大学城鲁文生活过近四年,城里一条蜿蜒曲折的鲁文河,就像微缩版的家乡的那条河,让我颇有些家的感觉。两千零八年,因工作的变迁曾在纽约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儿子已上高中,每个周末我们开车送孩子去新泽西一个小镇的鼓店学打架子鼓,那个小镇就在哈德逊河边。一个秋日的周末,我们先把孩子放在鼓店,然后就沿着哈德逊河散步以消磨那一段时光。当我们走到一个山脚的拐弯处,就见河面平坦宽阔,不远处就能见到雄伟的乔治华盛盛顿大桥,和对面是一片高楼大厦,河里一艘货船慢悠悠地驶过。
我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好长时间,再也迈不开脚步。看着眼前的情景,故乡的河就不知不觉漂在了我的眼前。一个少年坐在河堤上,茫然地看着货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雄伟的解放桥就横在我的眼前,那段河堤上相拥着一对情侣,军大衣,长长的白围巾和鲜艳的红防寒服,映在河流里泛起淋漓的光。漂在眼前的是故乡,是迷失了青春时光,一阵难以名状的愁绪涌上心头,直到货船一声长笛,才意识是到这是在遥远的异乡,故乡在梦里已经有些模糊。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生活在异乡已经二十多年了。最后定居在美丽的枫叶国。我还是喜欢靠水而居,于是把房子买在离安大略湖不远的地方,就为不时能坐在水边思想故乡的那条河,还有许许多多与那条河有关的难忘故事。故乡是真的回不去了,现在的故乡变化大得也早没了童年时的模样。朋友寄来的家乡影像,故乡的河上已经建了巨大的斜拉桥,两岸高楼多得高得全不是记忆里的模样,据说一条河底隧道很快就要开工,交通便利得超出想象,梦里的故乡早已不是记忆里的样子。
于是我就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安大略湖畔,看天边的云,天上飞翔的海鸟,湖里漂着的船,脑海里就有梦里的故乡,蜿蜒的河,锈蚀的驳船,河边高高的杨树,霓虹映照的解放桥,梦里就回了故乡!
作者简介:姜尼,加拿大中文作家协会会员。加籍华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国内医学院八年制毕业,医学博士。曾经的心血管病医师,辗转欧洲,现居加拿大。先后在欧洲,加拿大和美国著名研究机构从事心血管病基础研究。自幼喜好文学,近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自传体纪实小说《医师日记》,散文随笔集《枫国情怀》,《秋风起了》以及个人诗集《情系多伦多》《他乡四季》。诗作,散文和小说发表于各种报刊,文集。大量博文登载于《海外文轩》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