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15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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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莉 : 东黑丝汀 (小说)

  郎莉

       辛丑年七月的温哥华,天气出奇的热,气温高达摄氏35度,酷暑难耐,人们一窝蜂地涌向海滩,放眼望去,水中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好像根本没有新冠病毒正在流行这码事一样。

        趁着周末,爱丽丝在自家后花园侍弄花草忙乎了一上午,躲在玉兰花树下,直了直腰,擦了擦汗,摘下凉帽当扇子,美美地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一阵风吹过,玉兰树叶簌簌作响,树下的吊床也轻轻地摇晃起来。爱丽丝走过去,抚摸着久违的吊床,想在吊床小憩片刻,再次重温久远的时光。

        云里雾里梦里,爱丽丝吊床上的小憩变成了酣睡。一阵鸟鸣,吵醒了梦中的爱丽丝,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下意识看了看手表,突然想起与约翰的约会。

         离见面的时间还剩不到一小时,爱丽丝赶紧回到家中冲了个澡。

       穿哪件衣服去见约翰呢?刚刚出浴的爱丽丝打开衣橱,望着琳琅满目的各色服装,不知为什么,爱丽丝的眼光一下子跳过那些色泽鲜艳的夏日凉裙,不加思索地挑出了那件藏青色的连衣裙。

        爱丽丝衣着有品味但不奢华,几乎所有的衣服都出自加拿大著名法国时装设计师约瑟夫,二十多年如一日,爱丽丝成了远在蒙特利尔约瑟夫的“御用时装模特”。约瑟夫品牌服装特别适合爱丽丝,高贵不贵,典雅显气质,爱丽丝不论走到哪里都十分惹人注目,在温哥华还掀起一股约瑟夫时装热呢!

        爱丽丝喜欢研究心理学,总是试图挖掘下意识背后潜在的心理活动。当她从橱柜拿出那件藏青色连衣裙,心里一下子就明白,自己为什么答应去赴约。与其说是去约会,不如说是去揭开约翰的秘密。尽管这件连衣裙用料讲究,剪裁得体,曲线流动,爱丽丝穿在身上显得落落大方知性典雅,可是除了是坎袖以外,这件连衣裙跟炎热的天气一点都不搭嘎,不论是面料还是颜色,更适合温哥华的春秋季节。

       年过花甲的爱丽丝,皮肤白皙,富有胶原蛋白的脸紧致细腻,看不到一丝皱纹,一双大眼睛清澈灵动,波光粼粼,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上扬,甜美喜庆。爱丽丝爱说爱笑,不论走到哪里,那甜美的笑容、浑厚的声音,爽朗的性格,总是令人过目不忘。

         穿上藏青色连衣裙的爱丽丝,站在落地镜前,将披肩长发在脑后绾成高高的发髻,白白的脖颈儿立马显得更加挺直,昂起头像白天鹅一样优雅。连衣裙剪裁得体,勾勒出爱丽丝风韵的身姿,修长的双臂在坎袖藏青色连衣裙的映衬下,白如凝脂,细腻光滑。爱丽丝美美地对着镜子莞尔一笑,正准备出门,突然想起是去见约翰,顿时觉得有些不妥,马上披上了一件黑色薄衫。望着镜子中自己的双臂被完全遮盖,爱丽丝这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觉得妥当后才出门。

         爱丽丝要去见的约翰,说起来是老相识了。三年前的一天,爱丽丝的手机突然接到一条信息,附带一张穿着飞行员服装的照片。照片中的男子气宇轩昂,帅气十足,深邃的蓝眼睛立即引起了爱丽丝的关注。

       丧偶多年的爱丽丝高不成低不就,“曾经沧海难为水”。有车有房有事业的爱丽丝,凡人很难入法眼。爱丽丝一看到身穿飞行服的约翰,脑海里一下子想起年轻时喜欢的歌曲:“骑兵爱草原,水兵爱大海,要问那飞行员爱什么?我爱祖国的蓝天。”年轻时的爱丽丝活泼浪漫,喜爱蓝色的天空,梦想着像鸟儿一样在空中自由飞翔,对飞行员有种说不出来的情有独钟。约翰的短信与照片,唤醒了爱丽丝沉寂多年的情感,两朵绯红飞上了双颊。

        爱丽丝可不想没完没了的发信息,虽然约翰长相和职业都不错,但爱丽丝还有重要的一关:说话声音不好听可是没戏,谁让爱丽丝是声音控呢?

        地地道道的英文,好有磁性的男中音。爱丽丝一接听约翰的电话,心中就暗暗窃喜。相信爱情,追求浪漫的爱丽丝终于心潮澎湃荡起了双桨。

        “我们周六在夜莺酒吧见面吧。”约翰真诚邀请。

         酒吧?怎么第一次见面在酒吧?被闺蜜誉为“内心浪漫,行为稳健”的爱丽丝,一听约翰邀约在酒吧见面,刚刚热乎起来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

         约翰像是看透了爱丽丝的犹豫;“你还生活在你祖母的祖母的年代。酒吧不仅有酒,还有各种饮料和美食,看来你需要从地面开始训练。”                         约翰语气中有调侃,也有挪揄,敏感多疑的爱丽丝听着特别扭,“你才生活在你祖母的祖母的年代,还用老眼光看新事物,你才需要从头学起呢!”爱丽丝不能忍受约翰的傲慢与奚落,像发机关枪一样,突突突一阵把约翰的话又还了回去。三年前约翰与爱丽丝的第一次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

        时隔三年,约翰再次找回爱丽丝,爱丽丝何尝不想抓住这次机会呢?这三年,爱丽丝见过几位年龄相当的男士,可是都不能和约翰相比啊,不说约翰是位飞行员,人也长得帅啊,高高的个头,壮硕的身体,深邃的蓝眼睛。爱丽丝心里也想好好了解约翰,再给双方一个机会,可还是口不饶人地脱口而出:“这三年你都干什么了?告诉你吧,我三年出版了两本小说。”爱丽丝潜意识里一直认为三年前约翰高高在上,傲慢无理。这话说的表面上是炫耀自己,实则是奚落约翰。话里有话,我不比你差,不要在我面前显能耐装老师来培训我。

       “祝贺祝贺,我最喜欢有成就的女人!”

        一听这话,爱丽丝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有点后悔三年前对约翰的态度,一定是自己敏感多疑错怪了约翰。看来上过蓝天的男人就是不一样,心像蓝天一样宽广,有底气与成功女人交往。想想以前见过的男人,还没等说话就开始胆却,一听说喜欢写作,更是一脸不屑,恨不得拔腿就跑。

        爱丽丝的声音开始变得温柔:“我可不喜欢总想培训我的人。”爱丽丝喜欢钻牛角尖,一定要把三年前的事掰扯清楚。

        “你是我人生最后一个堡垒,生命贵在敢于尝试,培训你是要把你从地面带到天空,一起去感受前所未有的震撼。”

          爱丽丝不禁心里发笑,江山好改禀性难移。绕来绕去,约翰还是想当领导。哎,哪个女人爱操心?还不是生活的无奈?想起这些年自己单打独斗吃了不少的苦,爱丽丝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见爱丽丝没有吭声,约翰接着说道;“这次不带你去酒吧,我们在新月海滩见面吧。”

        又是一阵沉默,约翰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我两针疫苗都打过了,相信你也打过,在海滩见面应该很安全。”

         听约翰这么一说,爱丽丝根本没有理由拒绝。爱丽丝自己也弄不清楚,约翰长得帅,经济条件好,为什么总是觉得哪不对劲?是自己敏感多疑,还是潜意识里发现了什么,爱丽丝说不清楚。不去见面怕失去机会,去见面又觉得忐忑不安。

       整装待发的爱丽丝看了看手表,离约翰见面的时间还差十分钟,该出发了。爱丽丝刚一出门又感觉哪儿不对,马上又折了回来,站在镜子前又重新审视了一遍,终于找到症结:于是放下常拎的香奈儿包,换上夏季休闲包,这才驾着凌志越野车一路向新月海滩开去。

       黄昏的新月海滩人潮如涌,游泳的,划船的,遛狗的,等着看落日余晖的早早就占好了位置。爱丽丝到达海滩的时候,停车场全部满员,海滩附近的街道也车满为患,几经努力,还是找不到车位,于是给约翰发信息,告知情况。

     “跟我预料的一样,好在我准备了第二套方案,快来新月海滩附近的苍鹭公园吧!”

       苍鹭公园?爱丽丝在温哥华住了三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苍鹭公园,刚想问约翰地址,要强的爱丽丝可不想让约翰看扁,立即回了一句:“马上到。”后,急忙谷歌查地址。

       苍鹭公园简直就是新月海滩的后花园,如果天气舒适,从新月海滩到苍鹭公园,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酷暑难耐,爱丽丝只好驱车向苍鹭公园驶去。

        苍鹭公园坐落在一个小山丘上,树木繁茂,夏花绚烂。公园里静悄悄的,夕阳的余晖给花草树木涂上了一层金色,公园变得庄严肃穆,好像特意为约翰和爱丽丝预备好的“伊甸园”。

        爱丽丝远远看到,公园停车场的一端,一辆豪华房车停在一棵欧洲七叶梧桐树的下面。到达停车场后,爱丽丝环顾四周,除了那辆房车外,停车场空空如也,根本没有约翰的影子。为了不打扰房车,爱丽丝把车停在了远离房车的一端等待约翰。

       “来的好快啊,我看到你了。”爱丽丝刚刚熄火停车,就收到了约翰的短信。

        爱丽丝下车左顾右盼  ,还是没有看到约翰的影子 ,正在疑虑约翰是不是又在挪揄自己,电话响了起来:“我在这呢!”爱丽丝抬头环视了一圈,终于看到约翰正站在房车旁招手。

        开房车约会,有没有搞错?是炫富?爱丽丝满心疑虑向房车走去。离约翰越来越近,最先映入爱丽丝眼帘的是约翰壮硕的身材和随风飘起的披肩长发。

        约翰转过身来,看着爱丽丝款款走来,仿佛欣赏一只心仪的鸟儿,雀跃地奔向栖息地,脸上露出难以琢磨的微笑。爱丽丝刚好扑捉到约翰诡异的笑,同时发现约翰一双深邃的蓝眼睛飘忽着,披肩长发在阳光下魔术般变幻着颜色。

        爱丽丝有些迷惑,难道又是自己敏感多疑?明明是灰白相间的头发,怎么在阳光下就变红色了呢?

        约翰眯着眼睛审视着爱丽丝,也许是爱丽丝大热天穿着藏蓝色的连衣裙,还画蛇添足地披着黑色薄衫令约翰不适,他的左下眼角开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随着爱丽丝的逼近,约翰感受到爱丽丝要以实力抗衡的气息。尽管左下眼角不停地颤动,约翰还是注视着爱丽丝,心想,你越是强悍我越是喜欢,花容月貌,小鸟依人的女人还真不是我的菜。

       约翰的装束可是用了心的:淡蓝色纪梵希衫,笔挺的米色制服短裤,意大利手工皮鞋,百达斐丽亮盘机械表。夏日高温,刚刚离开空调车,爱丽丝的脸上就沁满了汗水,还没等爱丽丝从手包里拿出面巾,约翰已经从短裤兜中掏出面巾递给爱丽丝。

      “快上车吧,车里有空调。”约翰边说边先上车,然后伸出手来拉爱丽丝上车,上车的梯凳太高了,约翰想助爱丽丝一臂之力。

       高级房车宛如一个小公寓,客厅、厨房、卧室样样俱全。司机头顶的卧室收拾得平平整整,床单没有一丝皱纹。与司机座斜对面的小厨房整理得井井有条,不锈钢炉头擦得溜光铮亮,看不到半点污渍。爱丽丝坐在车尾客厅转角沙发上,环视着房车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更多约翰生活的踪迹。

       约翰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镇啤酒,一瓶爱尔兰百利甜酒,一个水晶酒杯,少许冰块。他把冰块放入酒杯,拧开百利甜酒倒入酒杯中,一股甜香的味道在房车中弥散。

        ”这是专门给你买的,希望你喜欢。”约翰边说边把酒杯递到爱丽丝,自己拿起罐装啤酒,悠悠地喝了起来。

        百利甜酒奶油混着威士忌的味道美极了,浓郁甜香,细绵柔滑。爱丽丝摇晃着酒杯,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直入心脾,很快就从炎热天气带来的烦躁中安静下来,跟约翰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约翰很安静,很少表现出情绪变化,思维好像设计好了似的,问一句答一句,似乎没有什么可问爱丽丝的。爱丽丝心想,时隔三年约翰又来找我,怎么没有进一步了解的欲望啊?不管他,他不问我问,我可得好好了解约翰。

       房车里的空调很给力,啜着加冰块的百利甜酒,爱丽丝仔细地端详眼前这个男人。当谈到他的飞行生涯的时候,约翰的蓝眼睛像高山湖水一样深邃清澈,骄傲地告诉爱丽丝他曾有过遇事冷静,转危为安的经历。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几乎无懈可击:帅气的外表,讲究的衣饰,豪华的房车,曾经的辉煌。可是,不知为什么,爱丽丝总是觉得哪儿不对劲,就像这房车,干净得一尘不染,有点不真实。

         “你有孩子吗?”爱丽丝关心地问道。

          “没有。”约翰回答简单。

          “你有弟兄姐妹吗?

          “没有。”

          “你为什么两次离婚?”

          “她们不听话。”约翰有点情绪激动。难道约翰是大男子主义?爱丽丝心想。

          “你的祖上是北欧人?”爱丽丝看着约翰的蓝眼睛,想转到一个轻松的话题。

          “我不知道。”约翰耸耸双肩,摊开双手,表现出无可奈何。

          “你在哪儿出生啊?”爱丽丝对约翰的冷淡有点不满,追问道。

          “东黑丝汀。”约翰回答的时候,左下眼脚又开始抽搐,蓝色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层薄雾,变得深不可测。

        东黑丝汀?爱丽丝在心里尖叫着。约翰出生在东黑丝汀?这个温哥华最出名的流浪汉、妓女、瘾君子的集聚地,一名优秀的飞行员出生在东黑丝汀?他是经过怎样的努力才从“地狱”飞上蓝天的啊?难道约翰是一个逆袭改命的男子汉?

        面对如此坦诚,不惜揭开伤疤的约翰,爱丽丝的心变得柔软起来,她不再追问约翰的过去,看在他坦诚的份上,更坚定了给自己和约翰一个机会,一点点慢慢了解约翰。

        晚霞烧红了天际,夜幕低垂,爱丽丝起身告辞,奇怪的是,约翰没有给爱丽丝一个礼节性的拥抱,连个握手也没有。就在爱丽丝上车启动发动机,准备开车离开的时候,爱丽丝在后车镜上看到约翰站在房车旁,久久地凝视着爱丽丝。

        爱丽丝的心像是打开了五味杂陈,酸甜苦辣一起翻腾不已。回忆与约翰见面的点点滴滴,爱丽丝越发感觉约翰神秘莫测。天太热了,爱丽丝不想再烧自己的脑细胞,刚一进家门,就再次跳进淋浴间,冲了个痛痛快快的温水澡后,整个人又清爽了起来。她吹干了头发,换上藕荷色真丝睡衣,躺在舒适的床上听舒伯特小夜曲。美妙动听的旋律,淅淅沥沥的雨声,丝丝扣扣敲打着爱丽丝的心弦。伴随着雨夜小夜曲,爱丽丝渴望雨中有人撑伞同行,雨夜有人在婉转的乐曲中相拥入梦。

        浪漫多情的爱丽丝在乐声雨声中缓缓入睡,进入梦乡。梦中的约翰一会儿傲慢地昂着头,一会儿左眼角不停地抽搐,眼前浮起一片薄雾,一会儿送来香甜可口的爱尔兰百利甜酒,一会儿站在房车旁久久地望着远去的爱丽丝…..

         睡梦中,约翰时而就在眼前,时而远在天边,爱丽丝想变成一只美丽的小鸟,飞向约翰,在他头顶的欧洲七叶梧桐枝上栖息歌唱。

        好美好美的梦,有渴望有期待有盼望,爱丽丝愿在美梦中长睡不醒。太阳照入窗棂,睡梦中的爱丽丝还在轻轻呢喃。

       后花园鸟儿的叫声唤醒了爱丽丝,她揉着惺忪的眼睛向外望去,一只蓝色的小鸟站在玉兰树枝头上,吱吱喳喳叫个不停。这种北美常见的Blue Jay 鸟,被爱丽丝称为蓝精灵,每次蓝精灵的到来,总是会给爱丽丝带来开心与快乐,有如喜鹊枝头叫,好事就来到之感。

        喜鹊登门喜事到,今天的蓝精灵会带来什么呢?爱丽丝想到了伟岸壮硕的约翰,不觉一阵脸红,六十多岁的女人,怎么还像情窦初开的少女?爱丽丝意识到,女人的心里永远住着一个小女生,与年龄无关,与风月有情。

        说约翰约翰到。爱丽丝一大早就收到约翰的短信:“早上好,北方公主,刚刚送外甥女上班回来。”

         “你不是说你没有弟兄姐妹吗?”记忆力超强的爱丽丝好奇地问道。

        “是我养父母的女儿,他们都已经去世了。外甥女是姐姐唯一的孩子,疫情期间从多伦多来到温哥华医院工作,住在我家,我每天送她上班。”

         “好温暖有爱的舅舅。”爱丽丝心想着,马上打字赞美。

         “你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整个晚上都想着你,我美丽的北方公主。”

         爱丽丝觉得好奇怪,昨天见面时忽阴忽晴,分开的时候连个手都没有握,怎么突然变得浪漫多情起来?

        “你知道吗,好多男人都不喜欢我,说我太强势了,你好自信啊!”爱丽丝想到哪说到哪,直率的很。

         “你是凶猛的狮子,我是训兽师。”约翰笑着回答。

         爱丽丝噗呲一声笑了起来,心想,哼,还挺会说话,把我比作山中之王。看来约翰对自己蛮有信心的,这样的男人好,可不想找那些没有底气的男人。

        见面后第一天谈话轻松愉快,爱丽丝觉得约翰挺可爱的,都是自己太敏感多疑,硬是错过了三年好时光。

        人逢喜事精神爽。单身多年的爱丽丝如枯木逢春般一下子发出了翠绿的嫩芽,浑身充满了活力,她哼着东北家乡小调,拿着吸尘器,楼上楼下一阵忙活,一会儿功夫,家里焕然一新,清爽干净。

       “早上好,我美丽的北方公主,一会儿我在网上敬拜,先给你问个好。”星期天一大早,爱丽丝收到了约翰的短信。

       爱丽丝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一听约翰是一名活跃的基督徒,心中充满了喜悦,单身九年,终于等来值得信任的主内弟兄。共同的信仰,合适的年龄,帅气的长相,曾经辉煌的职业生涯,不论从哪个角度看,约翰都是一个不错的值得交往的人。

        爱丽丝的眼前总是浮现出约翰房车中没有一丝皱褶的床铺,一尘不染的厨房,溜光铮亮的不锈钢炉头。一想起这些,爱丽丝就觉得有点自卑,爱丽丝是个粗线条的女人,跟约翰的房车比起来,家里显得不够清爽利落。

      “你的房车太干净了,都是你收拾的?我都不敢让你到我家,我家里很乱。”爱丽丝坦诚地对约翰说道。

       “你到我家就好了,只要你顺从我,一切都好说。”

       爱丽丝以为约翰指的是圣经中女人要顺服男人,男人是家里的头,领导者,女人是帮助者。于是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啊,你说的对就顺从你。

       “哦,我的上帝啊,我的公主说她要顺从我。”爱丽丝隔空都能感到约翰情绪激动,热泪纵横。

        难道约翰以前的婚姻是如此不幸,他的前妻都是女强人?爱丽丝有些不解,就说了一句会顺服他就仰天长啸,兴奋不已?哦,可怜的约翰。

        “我美丽的北方公主,我说的顺服只是我们亲密的时候,其他时间你都是自由的。”约翰进一步解释。

        爱丽丝沉默不语,觉得约翰有些好笑,彼此还没了解呢,就异想天开,哪像个基督徒啊?

        “我要砸碎你的禁锢,引领你的激情,带你进入一个充满快乐的奇异的世界。”约翰情绪激昂,仿佛在朗诵一首诗,在演独角戏。

         见爱丽丝沉默不语,约翰继续说道;“你是一个蚂蚱,我是你的老师。你的任务就是顺从相信,做一个顺从的蚂蚱,你能做到吗?”

        “你为什么把我比喻成蚂蚱?”爱丽丝生气地问道。在中国文字中有一句:“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暗喻好日子到头了。

        “ 有一个动画片,好像叫功夫,讲一个师傅训练一只蚂蚱,我心中的蚂蚱是一个年轻有活力又渴望向师傅学习的,希望你像蚂蚱那样听我的话,完全相信我,服从我,我美丽的北方公主,你愿意吗?”

         爱丽丝一下子愣住了,这几天约翰传递的信息绕来绕去都是要顺从他,这不是变相的培训吗?在美丽多情的词藻中,爱丽丝感觉到有某种她从没有感受过的情感,这情感扑朔迷离,神秘莫测,对爱丽丝有一丝丝吸引,更多的是迷惑和恐惧。

        爱丽丝一下子想起约翰把自己比喻成狮子,他是训兽师,在迷惑和恐惧交叠中,爱丽丝不再开心约翰把自己比作山中之王,而是痛苦地体验到山中之王被训成顺服的羔羊。爱丽丝吓得浑身发冷,脑海中不停地播放着狮子被训屈辱听话的场面。难道约翰是一个?爱丽丝不敢多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凭着直觉—爱丽丝感到浑身发冷,心中万分恐惧,突然想起约翰常说的英文字顺服,爱丽丝决定顺藤摸瓜,确认约翰的真实身份。

       电话那头的约翰见爱丽丝没有回答,“明天来我家吧,你一定会喜欢的。”

       爱丽丝弄不清是自己敏感多疑,还是约翰真有问题。约翰壮硕的身体,蓝色深邃的眼睛,讲究的绅士装束,以及曾是飞行员的辉煌过去一直吸引着爱丽丝,有种欲罢不能,失去可惜的感觉。

      爱丽丝答应了约翰的邀请,疫情期间,也许在家里约会是最安全的。

      放下电话,爱丽丝开始回味约翰说的那些话,又想起了他常提起的Submissive。在基督教中,这个词是代表顺从神的旨意,难道还有其他的解释?

      爱丽丝马上打开电脑,将Submissive输入谷歌,谷歌出来的解释令爱丽丝十分震惊:“直到几年前,除非你是B-D-S-M社区的一员,否则顺从只是一个词。你可能认为顺从意味着温顺、尊重、顺从和被动。然后五十度灰出现了,这个词有了全新的含义。”

        几年前,爱丽丝听说过《五十度灰》这部由畅销书改编的电影,只是听说而已,没读过这本书,也没看过电影。

       什么是B-D-S-M?爱丽丝顺藤摸瓜,接着谷歌,当看到解释时,爱丽丝整个人吓傻了,浑身颤抖不已。“B-D-S-M代表束缚和纪律、支配和服从、虐待狂和受虐狂……”在查阅各类文献中,爱丽丝惊奇地发现:B-D-S-M不仅有相当大的群体,而且还获得一部分心理医生和健康专家有理有据的支持,在加拿大主流社会像同性恋一样受到保护,参与人数逐年增加。爱丽丝暗自庆幸自己在谷歌上略有了解,要不然万一“出言不逊”,很可能还会招来不必要的官司。约翰的言语与这类人极度吻合,他属于B-D-S-M人群还是我又敏感多疑了呢?爱丽丝不住地拷问自己。约翰的形象和声音变幻着,一会是帅气讲究的绅士,一会儿是个冷酷的训兽师,轮流不停地在爱丽丝眼前浮现。爱丽丝想放弃,可是又怕是自己敏感多疑错过机会,想继续同约翰交往,总有种不寒而栗的恐惧。

        爱丽丝病了,整天晕晕乎乎打不起精神,她弄不清自己是害了相思病还是犯了疑心病。心想,与其这样耗着,还不如揭开真相。

        约翰和爱丽丝不谋而合,他也想爱丽丝有个明确表态。他有点疑惑,爱丽丝六十多岁了,在加拿大生活了三十多年,她是听不懂还是装傻?这段时间心思都放在她身上,还有好几个圈子里的人直抱怨呢。哎,不想她们了,爱丽丝成功漂亮又聪明,只有做她的主人,让她臣服于我,我才能释放压抑半个多世纪的情感,到达到梦寐以求的快感巅峰。

        彻夜未眠的爱丽丝一大早又收到了约翰的短信:“我美丽的北方公主,我在“宫殿”等待着你的到来。”

       是死是活也要弄明白,不然将来要后悔。“好啊,还真把自己当国王了?”爱丽丝装作没事人一样,调皮地回了约翰。

       当约翰传过来他家地址的时候,爱丽丝愣住了:这不是一位台湾客户的邻居吗?

        爱丽丝清清楚楚地记得,三年前帮助一位台湾客户卖房,就在约翰的同一条街上,美丽的鹿湖岸边。记得那位台湾太太曾经神秘地说道;“要不是儿子去美国读书,我是不会卖掉这栋房子的,这条街的人都很友好,守望相助,只是街头那一家不跟大家来往,听说是一位飞行员,家里有四辆车呢……”

        难道三年前约翰就盯上了我?这是为什么呢?一般条件好的男人都喜欢找年轻漂亮又温柔的,我只占了一条,还是资深的,爱丽丝时刻不忘自嘲。

        爱丽丝再次穿上那件藏青色的连衣裙,依旧披上黑色的薄衫,好像没有别的衣服似的。临出门前从家里的酒柜中拿出一瓶2016年波尔多红酒——2016年7、8月份天气干燥炎热,波尔多的大多数酒庄推迟采收葡萄,成熟期长的葡萄,更有利于酿造出芳香四溢、口感浓郁的葡萄酒。爱丽丝的几位朋友都开始收藏,爱丽丝也凑热闹买了几瓶,自己还没有品尝,就这样派上了用场。

        在温哥华去西人家做客,带瓶酒很合时宜。爱丽丝拿起一瓶酒,心想:如果是自己敏感多疑,这瓶酒算是道歉。如果发现异常,也算还了约翰爱尔兰百利甜酒的一份情。

        爱丽丝准时来到约翰的“宫殿”——职业生涯养成的好习惯。这是一栋街角的房子,高高的常青树墙像“万里长城”一样,与邻居完全隔开,自家院子非常私密。前院树荫浓密,著名的鹿湖就在房子的后院,湖光水色,景色宜人。

        走进前院,遮天蔽日的树荫下,是一座深灰色三层洋房。通往房门曲径通幽的小路是用各色光滑的鹅卵石铺成的。爱丽丝走在鹅卵石上,脚下凸凹不平的石子有特殊的按摩功能,痛并快乐着。小路的尽头是两扇绛紫色的大门,在树荫下显得高雅神秘。爱丽丝走到门口,轻轻按下门铃,约翰好像就站在门口,第一声门铃还没有落地,大门就打开了。

         “哦,我美丽的北方公主,你终于来了。”约翰一反第一次见面时的冷漠,仿佛变了一个人,热血沸腾得像个年轻人。他张开双臂想拥抱爱丽丝,爱丽丝举起手中的酒瓶,“希望你喜欢,像我喜欢爱尔兰百利甜酒一样。”约翰尴尬地放下张开的双臂,接过酒瓶,没有说谢谢,爱丽丝注意到,他的左下眼皮又开始不停地抽搐。

        爱丽丝迅速扫了一眼客厅——房地产经纪人的职业习惯 :一架三角钢琴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咦,客厅里没有沙发,好奇怪,没有客人来?客厅墙上是一幅很大的抽象画,那些扭曲的、团在一起如乱麻一样的各色线头互相缠绕着,又互相排斥着,仿佛要挣扎出来;结果,越挣扎被缠得越紧。

        “哦,我的公主,看什么这么上心?快进去喝茶。”约翰见爱丽丝站在客厅门口,放下爱丽丝送的红酒,从厨房又折了回来。

        “哇,你会弹钢琴啊?”爱丽丝从抽象画转移到钢琴,还没来得及观察客厅对面的餐厅,就跟着约翰走进厨房。

         厨房和家庭厅相连,中间放个小圆桌,桌上有几碟水果和小点心,还有一瓶爱尔兰百利甜酒。爱丽丝又忆起百利甜酒威士忌与奶油混在一起令人难忘的香气,感激地看了约翰一眼,然后快速地向厨房和家庭厅扫了过去。

        厨房跟房车的厨房同出一辙,干净得一尘不染。家庭厅欧式沙发,舒适高雅,厨房和家庭厅的窗户正对着美丽的鹿湖,像一幅美丽的水墨画:湖水荡漾,波光粼粼,几艘小船在湖面上欢快地跳跃。坐在小圆桌旁,看着美丽的鹿湖,爱丽丝觉得好放松好惬意,警戒与恐惧一扫而光。

       约翰拿过一只水晶杯,像在房车上一样,放入冰块,又缓缓地倒入百利甜酒。房间里顿时弥散着一股甜甜的带有一点暧昧的香气。

       约翰递过酒杯,蓝色的大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爱丽丝;“哦,我的公主,你知道你的到来对我意味着什么吗?先喝一点甜酒,我在章鱼日本餐厅订了餐,一会就送来了。”

       章鱼日本餐厅?爱丽丝差点叫出声来,那可是温哥华最高端也是最昂贵的日餐厅。爱丽丝记得一位高端客户在餐厅宴客,花费贵得离谱。

      “那么高端的餐厅也送餐?”

      “你知道章鱼餐厅?想给你个惊喜。”

       在百利甜酒的香气中,约翰和爱丽丝愉快地交谈着,就在爱丽丝在心里笑自己敏感多疑,差点误会约翰时,约翰将圆桌上的水果点心和酒推向一旁,半个桌子都空了。爱丽丝正在纳闷,揣测可能是送餐的要到了,只见约翰拿着厚厚的一打文件,手里还拿着一支笔,神情严肃地走了过来。

       还没等爱丽丝揣测出约翰拿来的是些什么文件,约翰看着爱丽丝开门见山就说:“我想你是一个有激情,肯于学习,敢于尝试的女人,你能来到我家,说明你要勇于实践了。有多少人一生都没有经历这样的美好,枉活一生。这有些文件你要签署一下,每一项都要认真回答,我们要相互信任,彼此坦诚。我的奖赏制度非常优渥,当然惩罚也很严厉。”

       “难道你真的是B-D-S-M社区的人?”爱丽丝惊恐万状,单刀直入。

       “是的,我每次跟你谈话都围绕着这个主题,你那么聪明难道听不懂?”

       “为什么会这样?不能改变吗?生活中有很多美好的事物。”

       “也许我生来如此,也许东黑丝汀给我打上了烙印,我解脱不出来,没办法改变。”说着,约翰眼前飘过一片雾霭,左下眼角又开始不停地抽搐。

         爱丽丝的心咯噔一下,第一次听到东黑丝汀的时候,爱丽丝把约翰看成是逆袭成功的榜样,心里充满了敬意。此时此刻再次提到东黑丝汀,彻底推翻了爱丽丝以前的认知。她想象不出年少的约翰到底经历了什么,也没有心情和胆量去聆听约翰童年的故事,更没有力量去改变约翰。爱丽丝心里只想着尽快离开,后悔自己“为爱走险。”

        “飞上蓝天,事业的成功也不能修复童年的伤害吗?”

        “这是两回事,我需要全然的释放,你也会获得前所未有的快感。你很幸运遇到我,你的生命将会与众不同。”

        “我的生命是一首赞美歌,感恩生活的美好,向往纯洁的爱情。”

        “作家是备受折磨的灵魂,难道你不想体验生活为自己的理想献身吗?”

        “如果我不签这份合同会怎么样?”

        “我会尊重你的选择,只是为你遗憾。给你一个写作素材,B-D-S-M社区的人数越来越多,好多人治愈了童年的创伤,至少有一百多女人找到我,而我选择了你。”

        “为什么是我?”爱丽丝明知故问,想从约翰嘴里求证。

        “不能征服强者的国王不是好国王!你太优秀漂亮了,我有耐心等待。”

         “对不起,我永远不会做你的臣民。”爱丽丝斩钉截铁地说道。然后拿起手提包,抬腿就走。约翰依旧像一个绅士,在爱丽丝的身后笑着说:“永远不要说永不!”

        爱丽丝快步跑到街口,松了口气,回望约翰树木环绕的“深宫大殿”,先是痛快地脱口而出:“做你的春秋大梦吧。”随之生出感慨:“谁能用爱烘干约翰这颗潮湿的心?”

作 者 简 介

郎莉,满族,现任加拿大中文作家协会理事。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医疗系七七届。1988 年以陪读身份来到加拿大,经历打工、留学、经商、写作。在温哥华从事房地产经纪人工作25年,获终身成就奖。2017年开始写作,2018年出版长篇纪实小说《郎格格温哥华卖房记》,2021年出版郎莉中短篇小说集《放手》。散文、诗歌、随笔、小说散发于多家中文媒体。作品被收录于浙江文艺出版社《家国四十年》、香港《文综》、美国《北美中文作家作品选》。2018年11月创办加拿大女作家协会,任会长,2020年成为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2024年被选为加拿大中文作家协会第一届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