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30 4 月, 2025
中文作家

和谷中篇小说:帝城

和 谷

 

华杰从海岛重返帝城入职书画协会,被卷入甚嚣尘上的名利场,身心疲惫不堪。曾经的帝王之城演绎着波澜汹涌的人际纠葛,艺术与金钱和色相及权力的搏弈,考量着真善美与假恶丑在人们心目中的价值观。各有各的黄粱一梦,在得势与失势的轮回中,各自在寻找着灵魂的安妥归宿。

重返

01

     一出帝城机场,华杰就瞅见了前来接机的满脸大汗的石头,五大三粗,挎了一位小鸟依人的女子。哎呀华总,可把你盼回来啦!石头接过华杰手里提的黄澄澄的芒果,这么沉,都送给谁的呀?怎么,没带漂亮的小嫂子回来?

华杰只是嗯了一声。他心事浩茫,八年啦!又抵达当初出发的起点,被打回原型,脱生成一只复活的咬破茧的蚕。

石头开的是一辆路虎,气势汹汹的样子,在河水般的车流中把身边的车辆一概抛甩在脑后,敞开的车窗外掠过夏日呼呼的风声。华杰的肺部开始吸纳带有黄土味的空气,充满鱼腥味的蓝色的气息渐渐被消解。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别再四处飘泊。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故乡的风,故乡的云,为我抹去创痕。车子里播放的费翔的歌,好像是唱给自己的。临到知天命的岁数回到八年前出发的地方,究竟是打道回府还是重新起步,连自己的心里也没底儿。

你发了?华杰问石头。丰衣足食,酒足饭饱,还有小妹作陪,不像在海岛上饿得前胸接后背,找老哥你去吃肉夹馍,一气儿咥了三个。石头说。人家到海岛上淘金发财睡小姐,老弟我穷困潦倒地差点没把皮给腾了,不是你老哥给盘缠,还不死到海岛上了。不过,我送你那几件古董也值几个钱儿。华杰一句不吭。小鸟女子说,就是的,听石头说了,整天念叨着盼大哥你回来哩。

路虎一路狂奔,停在了帝都北门里的一家手机店门口。弄啥呀?华杰有点诧异。给你老哥送部手机,帝都的新号,方便。不必了吧?那不成,算是老弟的一点心意。华杰没有再推辞。在海岛上,华杰用的是砖头一样的大哥大,石头用的是BP机满街找电话亭。人有三年旺,神鬼都不挡。石头也有丑小鸭变天鹅的命,而华杰则到了虎落平阳的境地不成。那时,华杰持有一千元卖来的B照,开了几天方向盘在右手的德国无牌轿车,还是从渔民的柴草堆里扒出来的。一次带着大陆来的老友们去天涯海角,另一辆车子朝天栽在了号称死亡之路的栏杆外,送终了两条人命,怕死的华杰便金盆洗手,发誓不再动车了。

石头随手把华杰手里的旧手机丢进了垃圾箱,把时下最流行的新手机递给到他手里。谁知,而后换了若干寿终正寝的手机,这个137打头的号码一直沿用了二十年。喜欢换号码的人,大多是欠人钱财,或是怕女人粘住讨情债。华杰不欠人钱财,人欠他的也一笔勾销了,情债嘛,也是坦然以待,不是那种提起裤子不认账拍拍屁股走人的货。

接风洗尘的酒席设在南院门老教育馆的古院落里,古色古香的园子里开的酒馆,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动物,你要吃哪个都一应俱全。石头的热情,没把华杰喝醉先把自个儿撂倒了。好斗的石头喝多了便寻事发泄,要捶邻桌纹身的小混混,说人家调笑了小鸟女子。华杰和小鸟怕惹出大事,硬拉扯石头离开了酒馆。谁知,石头放声歌唱,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声泪俱下,甩开华杰和小鸟向前狂奔而去,没有后跟的凉鞋也丢了,不知去向。这是发的什么飙?华杰知底,这小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小鸟说,石头里藏着火,我俩的婚事他父母不悦意,病在这儿害着哩。华杰苦笑道,好小伙,有钱了,荷尔蒙又作怪哩。

华杰叫来哥们,把行李拉到了文昌门外一幢小楼前,寄放在门房,便去旁边旅馆歇息。回来之前,华杰托付石头买了这里的一套三室两厅,两千五一平方,交了百分之十定金,待装修后就可以安身了。他在帝城有自己原来的家,怅然的是只属于原来的家,他与妻子已经在一年多前离异,没再进过那个家门。当初也是因绯闻夫妻不合,他无奈离家出走的。这多年,离多聚少,妻子猜测他在那个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更变坏了,也一定有了别的女人,探亲时也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妻子单位要分新房子,需要配偶一方出具无房证明,华杰开来的证明是不再给本人分房,言下之意不是无房,无奈之下只用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离婚。在这个茬口上,妻子提出离异,再说也是之前约定待儿子大学毕业就办理的。华杰正中下怀,说是离异后不再婚,但双方不再往来。真真假假,云里雾里,糊里糊涂,反正是有家不能归了。

从海岛带回的黄澄澄的芒果,是捎给书画协会郭书记和黎主席的,算是见面礼。华杰只记得此等物什,在帝城少见且价钱昂贵,曾经有过江青给人民群众赠送芒果的历史事件,很有点说辞。此前华杰与行政出身的郭书记并不熟悉,与大画家黎主席早已是忘年交了。华杰能顺利重返帝都,还是从延安时代过来的德高望重的黎主席的一句话,郭书记也是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找到郭书记的住处,人不在,华杰便把芒果放在门口,毕了再打电话告知,也省得双方客套一番,多少有点尴尬。与黎主席则是相见甚欢,侃侃而谈。按说华杰是以专业画家调回来的,黎主席希望他先接手书画杂志当主编,给协会做出贡献,有了资质再从事专业创作不迟。华杰领旨,决不会让领导失望。

书画杂志是个烂摊子,问题是缺少经费,拖欠印刷费和稿费,编制内的人员心不在刊物上,都在外边倒卖字画赚取中介费。前任主编于宽和社长向东沟通不够,闹了一场差点出人命的纠纷。向社长忙于拍卖画作,顾不上刊物经费的事,便安排了一位有社会活动能量的书法家野夫来当副社长。于主编不悦意,在向社长添加在杂志版权页上的副社长名字野夫勾掉了。杂志面世,向社长很难堪,被安排的副社长野夫则极为恼怒,趁酒烧心,找到于主编楼下闹事。于主编听见楼下有人喊叫,于宽我儿,你狗日的下来,我不剁掉你一条腿就不是个男人!住在一个单元的郭书记,接到于主编电话,慌忙下楼劝走了那个未上任的副社长野夫。于主编是个认真的角色,却也胆小怕事,让郭书记担保他人身安全。天不亮,于主编便偷偷乘座郭书记陪送的小车,逃离帝城,奔几百里外的农村老家避难去了。

华杰临危受命,在书画杂志主编的位子上如坐针毡。在编人员马虎推托编务职能,临到午饭时来点个卯,在楼下吃一碗干拌油泼三合一岐山臊子面走人。华杰也任人为亲,找来石头和小鸟当临时工,四下联络,收取书画版面费筹措办刊经费,计件提成报酬。新刊的封面,是一幅现代拼接画作,两只健硕的大象前腿,蹄子却是人的脚趾头,人与自然,奋进偕行。开篇是一个大学卫生院的书法爱好者医生写的,标题为《试问帝城书画谁主沉浮》,不捧杀,不棒杀,拿名家开涮,提倡新锐艺术批评。文章说,某某字似蝎子尾巴,某某字似大脑发育不全,某某字是裤带面,某某字似掂竹竿进城,不一而足。刊物面世,一抢而空。见到某被批评的书法名家,华杰连连抱歉,乞求宽容,这位名家只是说,你把背后老百姓的书法评说公然见刊了,不得了不得了,你是在炒你杂志哩么!只是哈哈一笑了之。

02

 

谁知有人猜测伤及个人利益,连夜迫不急待地将杂志的此文复印,传真给了在京城开会的省城领导,说有人策动帝城书画协会换届阴谋,当立即阻止。郭书记惊慌失措地找到华杰,说上边领导来电话了,刊物立即查封,你可是给咱把祸咥下啦!华杰事先料到这一手,镇定地说,文章没有违背四项基本原则,杂志已经一抢而空了,怎么查封?再说,查封刊物是新闻出版局的管理职能,得有红头文件。诚实过人的郭书记连连作揖,苦笑着说,我给上边检讨你得应承吸取教训,下不为例。华杰点头道谢,庆幸自己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逃过一劫。

华杰正和绿果集团老板海洋谈事,在杂志内添加几个页码刊中刊,宣传推介新产品,由对方提供办刊费用。在编人员马虎站到面前,索要扣发的一个月奖金。华杰说,我正接待客人说事,回头咱们再说。你当个烂怂主编,架子还大得很。马虎扭头走了。送别客人,突然接到电话,是黎主席打来的,说你个华杰怎么搞改革,扣发了人家马虎一个月的工资?都是老人手了,要团结共事。看来,状已经告到黎主席那儿了。华杰电话说,黎主席,扣发的是第十三个月的奖金工资,马虎编务考核不合格,奖金工资当扣发,补贴给雇佣的临时编辑,这没有错。黎主席说,反正不能伤了和气,你斟酌着办。听你的,那就发给吧。华杰放下电话,心里不是滋味。这在海岛上,按劳取酬,天经地义,到了帝城怎么就行不通了呢?

临到清理账目,发现原先兼职的会计私下划走了一万元,说这是老账,是她曾经用工资垫付过一笔印刷费,要交接了得还她这笔账。似乎强词夺理,又能自圆其说,是原主编于宽签字同意的。法人章子在会计手里,原主编于宽说记不得了。找书画协会整天想当画家的纪检组长反映,希望查证落实,回答说如此鸡毛蒜皮的事不归他管。树叶落下来也怕砸了头,谁愿意惹事,那就罢了吧。

华杰得重新适应曾经告别了的生活秩序和处事方式,不然就成孤家寡人一个了。说是帝城,念及皇朝古都,建筑物的栋梁之材,早已在唐朝末年从渭河顺流而下,连政治经济文化艺术一起东移,日后北上,空余一座类似散布在关中原野上的土围子的大堡子,历史辉煌不再。中国西部的桥头堡,在时代大潮中刚刚苏醒睡眼惺忪的眸子。华杰脏腑中蓝色的带鱼腥味的空气稀薄了,尘土飞扬中,他不可能屏住呼吸。勉强支撑了几期书画杂志,一年承包期未满,便把烫山芋重新交手给于宽继续当主编,自己溜之大吉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随着华杰离任书画杂志,鞍前马后的石头当临时编辑的差事也黄了。石头仍然挎着小鸟,请华杰去吃离职宴,说他减肥三天快饿死了。小鸟说,他那不叫减肥,叫瘦身斯文一些。这便到了邻近的同盛楼,说是请华杰吃饭,石头千军万马似的脂肪嗷嗷待哺,自己先把一大盘羊排狼吞虎咽地咥光了。

华杰返回帝城之前,已委托石头在文昌门外榴园签字画押,预订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交付了定金。既然与前妻办理了离婚手续,原来的家是回不去了,得在此栖居,过自由自在的单身狗的日子。除了随身带回的两个大皮箱,其它物品也随后托运回来了。那个遗留在海岛上的宽绰房子,阳台上的三角梅开得如火如荼,那么如诗如画,只能留给新主人欣赏了。房子里的意大利沙发也扔了,玻璃砖隔断的酒柜里摆放的若干洋酒也丢下了,书籍也只是挑了几十本,包括几十年一直带着却没有阅读多少的《资本论》。石头帮忙把东西搬到毛坯房子,支了一张床,两把椅子一个茶几,算是落脚之处了。独自躺在灰尘包围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听着窗外吵杂的市声,华杰有了一丝如归的惬意,却有无边的凄凉涌上心头,潜入久久难以入眠的梦乡。

榴园曾几何时还是一片平了乱葬坟的菜地,绿油油的一片,抗战时蒋介石扒开河南花园口淹没了家乡的逃难者,在此地见缝插针居住下来,以菜农身份繁衍生息。曾与华杰在书画院的同事陈卓是个孤儿,在政府一个官员家当了多年伺候娃的差事,趁着改革开放的第一缕春风,停薪留职,通过官场关系结识了深圳一位房地产老板乡党,投资建起了这座榴园饭店。又与城中村股份合作,在旁边建起一座小楼,算是小产权。之前华杰打算返回帝城,转让在海岛的房子,在临近城墙外购买一处房子安身,踏勘时正好遇上老同事陈卓。那好,陈卓指着身后的小楼说,你要不,给你留一套?华杰问道,有房产证没有?得五证齐全。陈卓说,正在办,没麻达!回到海岛办调动手续,华杰便托付石头交了定金。殊不知,华杰住进房子,想一把交了房款,拿到房产证也就吃了定心丸。这时,陈卓说不急,五证正在办。华杰也就顺水推舟,那就等领房产证时再一把付清不迟。房子是小产权的实情,一直等到十年后华杰才知晓,这里房价已经涨到了七千,一颠一倒,差价便是五十多万。找来当初的代办人石头,朋友之间有话好说,陈卓说让你白住了十年,退还了定金和几万元装修费,还不领情。华杰觉得,如果当初办了房产证,这一赚可就是五十万。罢了,友情为重,甭为钱伤了和气。这是后话。

陈卓近水楼台先得月,承接了南门接见各国元首的迎宾仪式和城河游船项目,华杰参与策划,制作一系列方案,二人配合默契,红火了一把。谁知游船放进城河里,城中排水问题没解决,淤泥很快埋没了游船,陈卓把几十万打了水漂。等到三番五次挖了淤泥,将城中排水问题解决好了,清湛湛的城河水映入了蓝天白云,政府走马灯似地换了人,陈卓便丢了迎宾式和城河游船项目,只好畏缩进榴园饭店。当初投资一百万美金的深圳老板乡党,六旬开外退休后得了脑溢血瘫痪在床,隶属国营性质的公司便把榴园纳入其内,经营权受到障碍,榴园的生意也便每况愈下,惨淡度日。陈卓也是个有良心的人,把当初给他第一桶金的老板乡党接来安度晚年,整天推着轮椅转悠,像伺候亲爸一位孝顺,直到把老人送终。不是说男人有钱便变坏,喜新厌旧是家常便饭,陈卓和华杰是五十步笑百步,都是离了旧的换新的,老鸹落在猪身上,谁也甭嫌谁黑。尔后,陈卓把女儿送出国几年,又打道回府,接了父亲的班,陈卓只剩下抱着一只猫大的洋狗,在城墙下溜弯的份了。

华杰返回帝城的时间,儿子正好在京城读书毕业,考取美国硕博连读,要远走高飞了。华杰在儿子刚上初中时,就因绯闻与妻子大闹一场,那些缠缠绵绵的情书被妻子烧毁,化作一缕青烟见鬼去了。他答应不再与那个女人来往,与妻子重归于好。临到华杰奶奶去世,妻子又拒绝回老家送葬,让华杰彻底失望于这个维系了十年的婚姻,向妻子提出离婚。好在妻子搬来了与华杰要好的朋友从中说情,妻子答应回老家探亲,离婚的事又撂下了。期间,儿子只是悄悄流泪,亲情爱到了伤害,变得郁郁寡欢,幼小的心灵不得不思考未来的前景,得自立图强。在一场风波之后,华杰所主编的刊物吊销,职务被免,加上家庭的不和,便偷偷南下海岛了。不定期的探亲,夫妻同床异梦,但终究改善了家庭的经济处境,婚姻就这么不死不活地维持下来。

 

03

好在儿子争气,在与父亲聚少离多的几年里,勤奋学习,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学霸一个,顺利考取了京城名牌学府。这期间,儿子与同一幢楼住的一位女孩要好,却因女孩未能上京城读书而疏远。另一位同学追求儿子,大学期间常来家里,妻子给远在海岛的华杰打电话告状,说给这女孩家长电话警告了,再来纠缠儿子就打断她的腿。华杰劝说儿子,要专心学业考大学,把事情干成了何患无妻,要排除谈恋爱的阻力。儿子说,哪要是动力呢?妻子电话说,看来你儿子和你一个德行,沾花惹草,要是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华杰劝说妻子,你要顺着儿子的心事来,不要强行干涉儿子的情感问题,毕了儿子因你反对他恋爱对象,会与你断绝母子关系,你就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妻子吓住了,不再干涉儿子的恋爱问题。

远在海岛的华杰操心儿子高考,皇上不急太监急,儿子不让父亲再打电话,静心等待结果。一考完试,儿子打来电话,只有两个字:走了!华杰兴奋之余,考虑怎么在海岛挣钱,供儿子读书,不让儿子像自己上大学那样在物质上短精神。儿子在当了一年班长后主动辞了,功课却在年级排名第一。临到毕业时,儿子说要租房考托福,华杰给足了费用,算是当父亲的给自己一点亏欠儿子的安慰。借去京城开会出差的机会,华杰去学校看望儿子,住在学校宾馆,儿子领来了一位女孩,正是与他恋爱了几年又同在京城的那位女孩,说双双在考托福。华杰猜想,原来儿子是与女朋友同居了。当父亲的能说什么,也好,儿子真是学业恋爱两不误,有种。华杰与妻子的婚姻,一直到儿子考取赴美硕博连读才告终止。也是遇上妻子单位分房需要配偶无房证明,真真假假地办理了离婚手续。当华杰电话告诉儿子,我与你妈离婚了,儿子心知肚明,只是淡淡地说,怎么会这样呢?原来夫妻二人承诺过,等到儿子大学毕业就办理离婚手续,以免影响儿子的学业和前途。谁知儿子不想听父亲的解释,无望地说,那就这样吧!即刻挂断了电话。按照离婚承诺,华杰仅留下回帝城购置一套房子的费用,兑现了妻子详细计算的到博士毕业的所有费用,一把打入儿子的账户,心里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临到华杰返回帝城前,儿子带着女朋友逛了一趟海岛,其乐融融。妻子也宽宏大量,对华杰说,现在既然离婚了,你可以不用受我的束缚回来了,要不把你一个人死在海岛上,也没人埋你。华杰听这话,鼻子酸酸的。

等华杰在榴园的房子装修好,刚刚安顿下来,儿子带着女朋友上门了。二人一同考取了赴美留学,说要在近期办理登记结婚手续,赴美之前举办婚礼。华杰还来不及高兴,就被浇了一头冷水,竟然出了一头虚汗,惊慌失措。看来儿子是个甩手掌柜的,也许是说服不了女朋友,任凭她向华杰灵牙利齿地诉求有关婚礼的条款了。原来女方的身世是铁路上的河南人,说是按他们的风俗,男方须上门提亲,彩礼两万元。华杰早年因乡下彩礼伤了心,都什么时代了还讲什么彩礼,亏你们还是当代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好吧,就依了女方的风俗,女子不是白养的,为男方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两万元还是出得起的。婚礼由前妻筹备,大酒店得四十席,西凤酒,中华烟,华杰负责出钱就行。华杰说,还讲排场?我和你妈结婚时只花了不到二十块钱,喜糖瓜籽,主婚人还是省革委会副主任呢!也行,按你们说的办吧。还有什么条款?对了,蜜月旅行去西欧,出国的费用,大概八十多万吧!华杰一听,不满头虚汗才怪呢!

华杰一改温文尔雅的作派,站起来说,你们以为我是开银行的,杀了我算了!你们出国求学,节省花销,学业有成是第一位的,怎么讲究蜜月旅行乱花钱呢?他把儿子叫到书房,从来没有这样发过火,训斥道,这也是你的主意?我有多少钱你一清二楚,除了买下这套房子,已经分文不剩。已经给你的钱够不够?儿子说,差不多。儿子唯唯诺诺的样子,说是知道实情,但她不信。华杰说,你信就行,等你到美国挣了钱,有节余的时候,把我给的钱一五一十记清楚,连同利息,用美元兑换成人民币还我养老。父子一场,谁也不欠谁,好吗?儿子低头无语。这样不欢而散,是华杰不曾料想到的,还是怪自己钱挣得少,没有满足儿子儿媳的愿望。其实,儿子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当父亲的愧疚不已。

本来,华杰准备把榴园的房子当婚房,等他们出国了他再搬回来住,前妻也同意。亲家说,女方租了一处房子做婚房。前妻不乐意了,难道让儿子倒插门不成?华杰说,都是独生子女,谁娶谁谁嫁谁都一个样,生下孙子孙女姓华就行。前妻购置了烟酒糖果,拿出发票由华杰报销。预订的酒席,大多是女方送嫁的七大姑八大姨,除前妻的亲戚同事外,仅给了前夫华杰两席名额。华杰不予争执,前妻说了算,只是让华杰的朋友石头主持,向东社长是书画名人来证婚。华杰父母听说孙子大婚,要从老家来几十号亲戚参加。华杰当年没办婚礼,让祖父父亲训斥了一顿,如今过了二十五年,孙子婚礼限定人数,弟妹们也参加不了。父母知道华杰离异后关系不好处,也就不强求了。前一天,在榴园房子里,床上地板上睡了上十号人,华杰姊妹还每人捎来四百元,说大哥多年没少帮衬姊妹,算是人情门户。华杰不忍心让在乡下的姊妹花钱,只收了每人一百元是个意思。

婚礼如期进行,张灯结彩,好不红火。华杰的一桌同事朋友,三百五百随礼,社长向东捎了一位老同学的礼,自己送了一幅字画,说昨晚打麻将输了准备的钱,不过这字画也值个千二八百。前妻讲话,没有让华杰登台,新郎新娘挨个敬酒,叫声爷爷奶奶爸爸,一团和气。前妻有气,没上前夫父母桌上敬酒。婚礼散了,华杰送走亲家和客人,到前台结账,总共一万八千元。前妻在收拾东西,提过来两瓶酒说让父亲带回去喝。华杰想到了岳父,那个经常背了洋芋来看望女儿的老村长,前几年去世了。岳母呢,一手把外孙抱大,等到外孙结婚了,前妻却嫌累赘狠心地把老太太送回了老家,没让老人亲眼看一下这幸福的场景。华杰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酒店外的台阶上吸烟,无语。

04

 

送儿子儿媳双双赴美留学,华杰和前妻在机场碰面了。前妻说,这下好了,终于完成任务了。华杰点点头。前妻又说,等到儿子在美国安家立业,生了孙子孙女,咱们一块去给带孩子,在美国养老。华杰诧异,离婚都一两年了,还说这种话,便直截了当告诉前妻,到时候要去你自个儿去,我已经重新结婚了。前妻显然大为吃惊,一下子变了脸,你不是说你这一辈子再也不结婚了,出尔反尔,你背叛了我和儿子,如今又结婚,怎么不和我商量?华杰笑了,你听说过前夫结婚还要征求前妻的意见不成?前妻显然怒了,你就是个骗子!大骗子!殊不知,自从二人离婚后,发生在华杰身上离奇的情爱故事只有本人知晓,前妻完全被蒙在鼓里。前妻也不想想,一个正常的男人,在帝城与海岛天各一方的八年里,二人也离多聚少,他难道没有过任何情爱的经历么?

当初,华杰南下海岛,前提是事业受挫,夫妻的感情危机则促成了逃婚之举。华杰创办了杂志,与同样孤男寡女的女同事李青患难与共,继而偷偷同居。李青追随华杰,与丈夫离异,把女儿带在身边,耐心等待华杰离婚。在那个灯红酒绿的海岛上,美女如云,色情泛滥犹如涨潮时的海水,浓烈的鱼腥味让骚动不安的华杰再也招架不住了。这样那样的男女间的奇遇,围猎一样让华杰左右逢源,但始终与李青保持不明不白的男女关系。在知晓华杰已经因妻子分房问题强迫办理了离婚后,便死缠烂打,向华杰逼婚。在华杰自由受到不似夫妻胜似夫妻的束缚时,矛盾便由吃醋变成跟踪似地,大吵大闹。李青逼婚不成,华杰心如死灰,二人终了落得个分道扬镳的结局。

于是,在临离开海岛时的一次旅行中,华杰便与新结识的画儿奇遇,在狂欢酒席后的岛外之岛皎洁的月光下,意想不到地发生了肌肤之亲。继而传出绯闻,勇敢的画儿闪电般与丈夫离婚,与华杰二人深陷又一场温柔之乡的泥沼之中,且不可自拔。一个暴风雨的傍晚,二人相约到白沙门海滩见面,相视脉脉含情,沉默无语。水性极好的画儿,跳入了波涛汹涌的海水中游向远处,瞬间没了踪影。电闪雷鸣淹没了华杰惊恐的嗥叫声,不会游泳的北方旱鸭子的他,难道面临的是一幕生死殉情的场景?还好,画儿有惊无险,随着一个滔天大浪又游回了岸边。二人相拥在一起,一切都在不言中。

重返帝城后的华杰,把处置房产家私的一摊子事托付给了李青,毕竟在一起维系了八年不明不白的关系,没有了爱情总还有一层友情吧!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李青还是委屈地接受了这个开花不结果的结局,将大部分物件变现,一如承诺地把钱打到了华杰的账上。既就是依李青的条件,得到了物质上的一定补偿,但在精神上亏欠人家的始终是华杰。离开海岛时,华杰是背着李青偷偷溜走的,只是在回到帝城后才告知她,并且吩咐房门钥匙放在门口的三角梅花盆的底下,让她进门处置东西并办理转让手续。这时候的李青,压根没有想到华杰另有新欢,把自己抛弃了。她还想着过几年也追随华杰落脚帝城,不成婚也罢,作为好朋友一起安度晚年。

华杰与画儿热线电话联系,一个在海岛的台风呼啸中,一个在空空的毛坯斗室里,无休止地倾诉别后相思之情。一个临近半百年纪的男人,与一个不足而立之年的女子谈情说爱,华杰是没有底气的,而画儿说她就爱你这么个老男人。华杰想到了苏东坡的一首打油诗: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那是古代文人雅士的乐趣,自己正当壮年,是乡下人说的老牛吃嫩草么?爱情无关年龄,又不违法,可自圆其说。这么不是见不上面面招一招手,只能在电话里通过一缕穿越万水千山的电波来一个飞吻。一月下来,华杰为邮电所交长途话费,竟然有一千七百元之多。服务员问道,老板,你月薪多少,光电话费就是我们两三个月的工资了。华杰笑笑,心里说,值。

海岛上的声色犬马,很少有所谓正经人不卷入其中。权力与金钱与情色的关联,在市场经济的试验区摸着石头过河,传统道德与西化的男女交集,或者说性的观念在多年的禁锢之后呈现海啸之势。有人甚或提出让商人把官员拉下马,官商勾结变成言之有理,为商品经济保驾护航,行贿受贿变成顺理成章,实则为同流合污的勾当,却又那么堂而皇之。权力为不法投机商鸣锣开道,金钱为权力输送钞票,更直接的手段是为大大小小的权力提供吃喝玩乐。餐饮和娱乐场所爆满,海鲜酒肉催发着那些脑满肠肥的家伙的荷尔蒙,美女如云,搔首弄姿的小姐们列队向鱼贯而入的客人们行注目礼。不会跳舞先抱上,不会洗澡先泡上,不会做先套上,成了灯红酒绿世界的流行语。这要在扫黄打非的严打运动中,不知要惩处多少罪犯,在这里却成了风流韵事,倜傥不羁。世风日下,红尘滚滚,这世界怎么了?

华杰也并非清教徒,在花花世界中涉水不深,仍抵挡不住权力金钱和色情的诱惑。好在有他的做人底线,燥热中尚有相对固定伴侣的安抚,还不至于那么放荡,但常常被怜香惜玉的心性驱使,险些坠入云里雾里的陷阱不能自拔。返回帝城,没有海岛那么多由孤男寡女构成的社会环境,一夜情的市场大行其道,帝城大多人们有家可归,在一片浮躁中仍然固守传统的道德规矩。然而海风已经吹动帝城的黄尘,假借改革开放的名义悄悄潜入官商勾结和情色交易的氛围。华杰离异之后,又试图摆脱海岛情侣李青,与离岛之前结识的女子画儿热线联系,以填补情感上的空档。偶尔与榴园老板及其关系户吃喝玩乐,去歌舞厅玩,也是开拓所谓人脉打通关节的逢场作戏而已。终于有一天,思念中的女子画儿要从天各一方的海岛来到帝城,投奔华杰的怀抱。

华杰栖居的榴园老板陈卓听到这个消息,为华杰高兴,说你再不用神不守舍,当单身狗了。怎么去接机,华杰说挡个出租车去也方便,陈卓不依,说你个堂堂大文人回到自个儿地盘上,还没有几个鞍前马后的朋友凑烘,未免寒酸了不是。这么,华杰便坐了陈卓的四环素牌轿车,一路顺风奔了机场。在接站口,华杰一眼瞧见了长发飘飘着背带牛仔裙的画儿,好像是瘦了黑了,仍不失腼腆而大方的风韵,二人的目光在碰撞的一瞬间,似乎还有一点羞怯。毕竟二人相识才一年多,何况聚少离多,是岛外之岛的那个燥热的夜晚不期而遇,播下了相思的种子,便再也难以解脱了。这么刚刚分开个把月,真有点久别胜新婚的滋味。

画儿从杭州美院毕业后,回到了父母所在的部队农场,因父亲承包的项目发生经济纠纷,一个抗美援朝老兵的家境陷入了困顿。当女儿的得出外闯荡,寻找自己的前途,便被十万人才下海岛的潮水卷到了异乡。搞报刊设计,制作广告图册,在海岛上落了脚。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有着军人家庭道德影响的她,面对形形色色权力和金钱的诱惑,在恐惧与惶惑中选择了与一个开服装小店的年轻人恋爱成婚,过上了相对安稳的普通人的日子。画儿爱花,青春的萌动和对爱情的渴望,被每天一大早送来一把玫瑰的小店主俘虏了。玫瑰枯萎时,小店主因破产弃家远走高飞找生意,画儿被孤零零丢在了台风呼啸的海岛上。最困顿的时候,身上仅剩下几百块钱,房租也交不起,坐以待毙。好在找到了华杰主编的杂志美术编辑的差事,才算是度过了难关。这不,在岛外之岛的旅行中,二人便酒后失态,由月光下开启了一次新的爱情之旅。华杰的打道回府,又怎么肯丢下画儿继续在海岛上北望呢?

05

 

榴园的石榴花,已经在敛籽实,苦涩的果皮酿造着甜蜜的内核。起初,当华杰与画儿的绯闻传开,已经离异的华杰并不赞成画儿也离婚,能维系当然好,谁不到迫不得已会去离婚呢?柔弱女子,往往比男人扛硬,既然二人重新找到了爱情,就应该与原来的生活决裂,与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不好吗?有句话说,吃定你啦!不是说有过几回鱼水之欢,就赖在你身上,这无疑是死心塌地地痴情于你,才自作主张,断然与到外地寻找生意有家不回的小店主办理了离婚手续。这倒让即使有一丝想分手想法的华杰,下决心与画儿在一起了。至于是否重新组合家庭,再说。

画儿在华杰离开海岛之后,孤苦伶仃,也辞去了新应聘的报纸美编差事,想找一所美术学院进修油画。也许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正好咨询到的招收进修生的美院在帝城,华杰也巴不得让天各一方的情侣来帝城团聚,见面也方便,好弥补自己独处的空虚。经历过漫长漫长的八年分居婚姻,几经周折,由妻子因分房的资质提出离婚,华杰才瞌睡借了枕头,答应了妻子提出的物质上的全部条件,包括儿子出国留学读到博士到结婚成家的费用,在所不辞,只要离了就好。八年的海岛生涯,华杰还是挣了钱的,因为离婚的付出,仅剩三几十万买套房子的钱了,某种程度上讲,华杰等于在海岛给原生家庭打了八年的工不是。细想,哪里来的狗屁规定,一对夫妻只能允许分一处房子,分别居住在十万八千里外的一方,就不应该拥有自己的房子?说是全国一盘棋,只要你在国土上就不例外,要是逃到海外就不可能有人管你了。华杰的愤愤不平,只能气自己。那么这样做,难道是假离婚不成,却也是真的离了。

华杰曾在街道办履行离婚手续时,办事员是一位端庄温柔的中年女人,对华杰说,我多少年办了多少结婚离婚手续,还没见过你这么个通情达理完全服从妻子索取条件的好男人。对了,你是老板,有钱。你看刚才离婚的男女,为了财产分割哪怕是一只鸡也争得面红耳赤,差点出人命。华杰说,我亏欠了妻子和儿子,像她说的我背叛了家庭,不可饶恕,甚至应该千刀万剐,只要手头有,落个净身出户也心甘情愿。妻子觉得多年貌合神离,不如趁分房之机离了,也免得在人前抬不起头受人奚落,名声要紧,做个独身女人也好,活得有理气长。办理手续的中年女人,说是有空去海岛游玩,还有一个认识的人,就留了华杰的电话。紧接着,这位中年女人不时打电话给华杰,嘘寒问暖,竟坐飞机来到了海岛上,径直诉说了自己的离异处境,要与华杰交朋友,如果不嫌弃她愿意嫁给华杰。这差点吓坏了这个刚刚逃出虎口的男人,万不能又掉入狼窝。他是惧怕了婚姻的牢笼,温婉谢绝了见缝插针的求婚者。而画儿的出现,则另当别论,不是一码事儿。

别说久别胜新婚,华杰与画儿如干柴烈火一般,重新燃烧起火焰,在榴园新装修的爱巢,急不可耐地释放着生理上的需求和精神上的饥渴。在帮助办理画儿走读美院进修班的日子里,二人的情爱像榴花一样开放着鲜艳的花朵,也势必有种子发芽,华杰又不得不陪着画儿去看医生,将爱情的结晶扼杀在胚胎时,是多么残忍而无奈的事。一天上街游玩,华杰为画儿花几百元买了个真皮小包,又买了一枚几千元的心形戒指。二人心照不宣,但是否办理结婚手续,谁也不便启齿。在鱼水之欢的当儿,画儿试图说出自己的愿望,一直患有婚姻恐惧症的华杰似乎站在了悬崖上,神色为之渐变,藏不住内心的胆怯。画儿觉察得出,只是蒙住头悄悄抹泪了。

华杰的儿子成婚留美,似乎完成了一桩人生为人之父的责任,可谓万事大吉了。而小他一轮还多的画儿,离异后的小女儿尚在年迈的父母那儿寄养着,她牵肠挂肚,这么与华杰不明不白地混下去,是六神无主的,没有安全感的,说不定这个风流才子哪一天见异思迁,自己成了痴情的牺牲品,活该倒霉是自己。她想把小女儿带在身边,与华杰生活在一起,在别人看来又算是什么呢?要一边进修考本科,一边揽一些给报刊做设计的零碎活,把小女儿带来得有父母帮忙。

父亲是河南人,穷苦出身,老奶奶是在三年困难时期讨饭饿死的。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和越战,是一位人高马大的炮兵团长,尔后转业到部队农场,又辗转到一家国营企业当工会主席。母亲是随军家属,在企业就职。这样的军人家庭,不可能有这么观念开放,给女儿带孩子住在一个没有婚姻关系的男人家里,名不正则言不顺则事不成,成何体统?可怜天下母亲心,女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娘的贴身小棉袄,对于画儿的父母和小女儿是一个理儿。画儿见华杰迟迟没有与她成婚的办手续的打算,没承诺要领证,就是不着急。父母在异地等候女儿的消息,骂女儿死心眼,感情用事,又像上一个男人把你卖了你还替人家数钱呢!行了行,不行拉倒,回老家农场找个男人过日子,把小女儿养大,到老也有个养你给你送终的人,算是活了一辈子人。画画,文凭,没个正经的婚姻家庭要它有何用?

这一天,画儿正和华杰一起逛街,接完父母逼婚的电话,气不打一处来,突然发怒了。与华杰交往这两年多,画儿是那么温顺得如一只小猫儿,柔情似水,平和矜持,从来就是笑嘻嘻的,或者安安静静地呆在华杰身边,一个在电脑上码字,一个画画儿。画儿的愠怒,让华杰有点猝不及防,哟呵,兔子急了也咬人,这女子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不是?画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摊了牌。咱们能领证结婚成家,就继续处下去,要么就分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话怎么能这么说?就这么二人世界地呆着,不确立法律上的婚姻关系,免得之后不和,牵扯到利益分配的什么俗世纠葛,不就与爱情背道而驰了么?画儿据理力争,爱情可以当饭吃?无非是两性相悦,在解决生理需要之后是精神寄托,而围绕这个问题的社会关系,父母子女的牵挂,得有一个妥善的处理,才可能保持婚姻保护或禁锢下的爱情长久地维系下去。华杰一时被眼前这个突发锐气的女子怔住了,她的思想锋芒和理性立场,原来是绵里藏针,愈发让华杰刮目相看了。谁不是父母生养的,谁无嗷嗷待哺的小儿女,人之常情,天经地义。华杰把儿子养大,成了婚,送到美国留洋去了,前妻也没什么遗留问题叨扰,似乎无事一身轻,与一个独身女子做温柔之乡梦了,人家的牵挂就可以视而不见么?

于是,二人约好一个时间,带着离婚证,去换取一个崭新的结婚证书。在地处东县门的一个城中村的旧瓦房的民政局,验明身份,签字画押,顺利地办妥了结婚手续。二人心照不宣,心安理得,双双挽着手,以夫妻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明媚的街市上。也就那么一张纸,却如同一条金色的锁链,把一对相爱的人牢牢地锢在了一起。是一种约束,也是一种庄重的承诺,一个山盟海誓的约定。画儿说要办一个婚礼,华杰坚持说免了,二婚,你我都是二手货,有什么值得张扬或炫耀的?把自己的小日子悄悄地过好,比什么都强。画儿说,哪也不能偷偷摸摸做贼似地,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得公布于众才是。好的,从今天起,我逢人说介绍说这是我的妻子画儿,你也可以给全世界的人说,我结婚了,再婚了,我的丈夫是华杰,不就得了么。华杰年迈的父母得知儿子再婚,一块悬了好几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腾出一孔砖窑,收拾得干净舒适,迎接儿子儿媳回家省亲。画儿的父母也一样心情,收拾行囊,带上小外孙女,高高兴兴地从南方启程,坐火车来到帝城,与女儿女婿团聚。

06

所谓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华杰和画儿何尝不为此有些内疚。这似乎有点虚伪,而生活就是这样,它是斑驳的,复杂的,一时说不清楚究竟是谁的对与错,只能顺水推舟,是不由自主的。而后,前妻有事联系华杰,他吱吱唔唔地说不方便,经不住前妻的追问,最后干脆直截了当地说,给你说过我已经结婚了。这下子,轮到前妻发怒了。你是个背叛我和儿子的叛徒!华杰稳住想要发火的情绪,明知自个儿缺理,只好忍气吞声。前妻追问,你是和谁结婚,还是和多年前那个破坏我们家庭的狐狸精吗?华杰老实说,你说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发生过的破事,早就翻篇了。他对前妻说,你要好好说话,我可以替儿子帮你忙,有病有灾尽管找我,如果歇斯底里地纠缠不清,那就谁也不曾认识谁,把你的电话打入黑名单。前妻听了这话,说声对不起,这不行了么。远在太平洋彼岸的儿子儿媳,则在异国他乡求取功名,靠自己艰辛的努力赢得理想中的好日子,顾及不到离异父母的种种纠葛了。

华杰从书画杂志辞职后,陪同七十七岁的黎主席重返丝绸之路,为老画家拍摄了一部纪录片,也算对黎主席收留他从海岛重返帝城美意的一种回报。黎主席年轻时多次西去河西走廊至葱岭一带写生,是西部美术的奠基人和开拓者。暮年逢故人,是他日思夜想的一桩心愿。因患有糖尿病,途中住宿要起夜若干回,华杰像儿子一样伺候老人。回到帝城后,在书画协会为办公室主任的空缺颇费心思时,黎主席与刚从陕南调上来的吴书记达成默契,快刀斩乱麻,突如其来地贴出了任命通知,华杰当上了书画协会办公室主任。对于华杰来说,他原本是以专业创作编制调入书画协会的,虽然客串书法绘画,主要是以文字表现古今中外书画家的传记和评述,属于文学范畴。他想当了一辈子编辑,替他人做嫁衣裳,如履薄冰地经营过文化公司,临近知天命之年,写写文章,著几本书,是正经营生。他并看不上办公室主任这一位置,也不情愿做行政事务一类鸡毛蒜皮的杂活儿,但既然找上门了,如天上掉下馅饼,不吃也白不吃,索性应承下来。他是当成了缓兵之计,这种看似热闹红火的角色,倒不如著书立说,纸耐千年,一切人模狗样的官场显摆,过后都一风吹了。

马仔似的石头听说华杰当了办公室主任,比他自己坐了这一位置还兴奋,请华杰在同盛祥吃了一顿满汉全席,几近酩酊大醉。石头的父亲是文化厅的厅级官员,干部家庭长大,见惯了官场的游戏,知道办公室主任这一角色的轻重。他给华杰点拨说,这一位置,论说排在在五六个厅级头头之后,十几个处级干部之前,却是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是墙里的柱子,那可了不得。要论实力,管机要秘书,财权一把抓,后勤总管,一个书画协会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官场都清楚,心照不宣,办公室主任就是单位的三把手。华杰问道,你没见过猪肉还见过猪哼哼,说说看,怎么就成了三把手?石头摇摇头,老哥你一届文人,光知道码字图高雅,殊不知搞行政的水深得很。比如,单位有要事,提拔干部或调人,重大活动从筹划安排到实施,换届的人事和工作总结报告,哪一项也离不了办公室主任。你能写能说能算账,稍动一下心思,就大权在握了。比如要开党组会,书记先找你交待的商议研究事项,让你告知并征求主席意见,你再一一告知其他党组成员和专职副主席,而没有义务向书记主席之外的领导透露会议内容,一概保密,怕走露了风声,把要蒸的一锅馍的气跑了,引起一连串的骚动。这不,办公室主任实际上成了三把手,起到上传下达的桥梁和纽带作用,一河水就开了。

华杰虽然不在乎这个位置,论级别还是个处级,他的处级已经有十多年之久了,不求上进么,都是文学把人害了,对文字有瘾。但却有人对这个角色垂涎三尺,在上任办公室主任调走之后,日思夜想着这把椅子应该轮到自己坐的,好接近头头,好升官发财。突然有一天,当这个胖大姐发现这把椅子上坐了一个不大熟悉的人,一个从南方调回没几年的文人,便私下与人嘀咕,肯定是挣了钱买的这个炙手可热的位置。说说可以,却找不到证据,等于造谣,自觉没什么底气。终于,她打听到华杰的所谓隐私,有线索可查,便大胆向纪检部门匿名写了一封举报信。信中说,华杰有一个出国留学的儿子,又违犯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一个女子,别说应该撤销他的办公室主任职务,甚至应该秉公执法,开除其党籍和公职。她自信于打了华杰的七寸,盼望组织来调查处理,这样她就会有机会坐上这把让多少人眼红的椅子。华杰一向温和谦逊,不曾与工作不久的书画协会的人有什么过节,既无杀父之仇,又无夺妻之恨,她凭什么匿名陷害与利益冲突的同事。当纪检人员找华杰谈话查询此事时,他拿来了户口本,证明小女儿非前妻所生,是再婚妻子带来的。纪检人员笑了,既就是再婚妻子与华杰所生,只有这么一个小女儿,人家大姑娘只生了这一个,是政策所允许的。华杰问,匿名信是谁给你的呢?对方说保密,但华杰已经私下了解到,做此等龌龊之事,非胖大姐莫属。罢了,权当一阵妖风,吹散了便也休矣。

华杰对面坐的帅小伙张生看见近在咫尺的直接上司,自然喜笑颜开,恭维地说,你来了就好了,不像前任那么作派,我几次差点和他掀了桌子。张生的身份是副调研员,埋怨不让他做副主任,这一位置一直空缺,看着是一块肥肉就是不让他吃到嘴里,恨得咬牙切齿。张生是从司机转干的,协助主任管理后勤车辆,有点生磳冷倔,喜怒无常。对头头伺候周到,和颜悦色,却经常喝斥手底下的司机,一说二骂,要么动粗。他也胆正,人脉广泛,私自长期开着一辆旧公车当自行车使唤,时不时闯红灯或逆行,被媒体曝光。他便找了在交警部门的党校同学,将黑名单抹去,从未交过罚款,也算有本事。当华杰知道张生这个助手还不是党员时,有点诧异,就直截了当问道,你四十大几的人了,在行政上混,怎么连个党员还不是?张生委曲地说,我每年都写入党申请书,他们不让我入党。谁?他们是谁?

按照惯例,办公室主任兼任党支部书记,华杰在党员会上询问到张生的入党问题,一部分党员都觉得他不够党员条件,异口同声挤兑他。一句典型的话说,张生入党动机不纯,想升官发财。这倒让华杰有点不敢苟同了,尽管他有时犯自由主义的毛病,但热情肯干,可以培养入党。华杰好歹也是一个老布尔什维克,二十二岁入党,党龄有三十年了,起码的党的原则纪律还是懂得的。他为了让张生入党,一个一个给党员做工作,既然他积极要求入党,正面的表现还是好的,负面的缺点可以帮助克服,要一分为二地评价一个同志,不是一棍子把人打死,或长期把他关在党组织的门外,也不利于调动他的工作积极性。说谁入党的动机是为人民服务,是绝对正确的,但说谁入党动机不纯,是为了升官发财,怎么理解?党员的标准是提拔干部的依据,他入了党,可以从副调研员的虚职提拔为副主任实职,俗话说是升了官,也提高了工资待遇,就被说成贬义的升官发财?这么,张生以微弱多数举手通过了他的入党问题,小伙子乐呵得屁颠屁颠的。

07

当了副主任之后,张生对华杰似乎感恩戴德,伺候领导无微不至,对后勤司机讲哥们义气,管理得一帆风顺,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次,组织大型救灾书画义卖活动,华杰牵头,张生负责具体协调工作。华杰在经济上一向是谨小慎微的,怕有什么漏洞,就委托慈善机构代为收款开票。在执行中,忙忙乱乱,张生直接代理了几笔义卖款项,说是给大伙发点辛苦费,吃一顿大餐。华杰不答应,顿时发了火,说是你穷疯了,以慈善名义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张生可能觉得自己翅膀硬了,也趁机团结或者叫拉拢同事,与华杰顶起牛来。张生和同事们还没见过华杰这么耍威风,指着张生的鼻子说,这叫贪污腐败,你小子毛反了,要是一意孤行,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后悔怎么不把你一直吊在调研员的位子了吊死!张生低下头,怂了不是。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小伙子,记住,走的端行的正,一辈子不遭横祸,不进笼笼,寿终正寝,就算活了一回人,堂堂正正在世上走了一遭。

书画协会成立多年,办公地点一直借用政协办公楼的一个单元,卷曲在昏暗的角落里,依附于人家屋檐下,经常为物业费用停车场地与户主闹别扭。堂堂三位正厅级的书记主席副主席,三张课桌拼成三角形的写字台,唾沫星子能喷到旁边头头的脸上。吴书记是从陕南基层上调的,想干一番实事,看到书画协会一群声名震天的艺术家的机构如此穷酸,就下决心向政府申请搬出旧大楼,重新调整一处办公场所。在地方上当过多年县委书记,手下有三十万臣民,什么惊天动地或鸡毛蒜皮的大大小小的事没经过。从地区行署副专员上调省城,是他历练了多年才梦想成真,回归学生时代度过青春岁月的地方。没有做过基层领导,没有直接面对过老百姓,不曾处置过自然灾害或人为灾难的突发事件,甚至是杀人放火地痞流氓围猎的险恶场面,一般的碌碌无为的省级处长厅长,只是宏观掌控的多一些,做起具体事情来唯唯诺诺,唯命是从。而吴书记敢想敢做,一心为书画协会置业,没有那么多正人君子的斯文,一副死狗烂娃的做派,死缠烂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华杰成了吴书记的跟班,仔细打探省长的行踪,在哪儿视察,又到哪儿开会,随时向吴书记汇报。解决书画协会办公环境的事,找相关部门都是一推六二五,扯皮甩锅,屁用不顶。只要一省之长一句话,批个条子,底下的相关部门得令,事情会迎刃而解。终于等到一次机会,省长在参加一个文化系统的经验会,大谈文化的软实力对一个省的重要性。吴书记和华杰坐在最后一排聆听,估摸到了会议尾声,二人从侧面推门进了后台。就在省长临下主席台时,华杰随吴书记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了省长大人。何许人也?如此大胆,没有规矩,竟然敢拦省长的大驾。身边的秘书一时慌了神,一把拉住吴书记的胳膊,说省长很忙,下边还有一个重要会议在等着。阎王爷好见,小鬼难缠。省长倒是和颜悦色,问道,什么事?吴书记把事情原委简单说了几句,递上手中的材料。秘书还试图继续驱逐不速之客,被华杰左右挡住,像一堵移动的墙。

省长却来了兴致,说我也是一个书画爱好者,崇尚艺术家,至今仍在业余写写画画,但登不了大雅之堂。书画协会没有一个像样的办公场所,接待中外客人,人家会嘲笑帝城没文化。唐代在帝都出过颜筋柳骨,出过王维吴道之,民国出过于右任赵望云,还有延安时代的石鲁,号称长安画派,应该有一处像样的办公场所,弘扬书画艺术事业。哎呀,省长对帝城书画的来龙去脉,比一头高粱花子的吴书记还清堂。秘书在一旁紧张地看手表,也不敢扫了省长大人的兴。省长接过材料,说我就不仔细看了,回头批给机关事务局予以解决。吴书记仍不罢休,毕恭毕敬地说,还是请省长在材料上签个字为好。省长被逼到了墙角,随手接过华杰递过来的签字笔,站在那里,写了请某局长酌处的批示,交给了吴书记。谢谢省长!在满脸不悦的秘书的护佑下,省长快步离开会场。吴书记和华杰心满意足,却也饥肠辘辘,出门进了一家面馆,厨师把扯面在案板上甩得啪啪响。

有了尚方宝剑,机关事务局长不敢慢待,一改过去的门难进、脸难看、屎难吃,连忙唤来房产处长,要求尽快落实省长批示,解决书画协会办公场所的老大难问题。遇到的又是阎王爷好见,小鬼难缠,具体到科级办事员手里,却也要拿捏几分。没有几遭酒肉伺候,奉送字画,省长的批示也是落实不到位的。临了,瞅见一处国家和省上共管的机构旧楼闲置,仅有几间留守人员的房子有人,其余成了老鼠游戏的地方。旧楼主人在扯皮,想索要什么补偿,都是国家资产,凭什么成了某个单位的私产。如此久拖不决,原因是楼下临街有门面,是一家川味火锅店,楼主人在吃房租发福利。旧楼易主,上哪里要这笔不薄的小金库收入。在一天夜里,火锅店炉火示熄,发生了一场火灾,不是救火车及时赶到扑灭大火,整幢楼就变成废墟了。旧楼主人趁机溜走,丢给书画协会的是一处有待清理的旧楼。不是吴书记幸灾乐祸,不是火烧财门开,书画协会火中取栗,办公大楼得手了。尽管是二手再婚,总不到至于再居旁人屋檐下,猪窝狗窝也罢,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个窝,岂不快哉。

什么是书画艺术家,是社会名流,在芸芸众生眼里,似乎是高人一等的人上之人,是吃轻省饭的手艺人。华杰是写文章的,没有使用键盘敲字之前,经常用小楷毛笔从事编辑业务,对于同辈专事写毛笔字的所谓书法家,向来持有保留意见。用毛笔练习写大字,又不肯在书法艺术上钻研学问,甚至不临古人帖,或按部就班描红一样写毛笔字,整天吹牛是什么当代王羲之、柳公权,其实是瞒天过海,自欺欺人。此种人无正业,加入不了书画协会,就弄一个联合国国际书画协会副主席的伪头衔,写一笔丑书招摇过市,换得酒肉下肚,或几个所谓润笔费,跟卖字讨吃的街头浪人无异。只能哄鬼,或一些白丁,稍有文化知道书法史和经典名帖的明眼人,只是说可惜了干净洁白的宣纸,擦尻子还嫌脏。一个点的笔墨都写不好,还敢妄称书法家,只能是古人说的墨猪一个,辱没先人。真的书法家,往往不是漂在上面的油花花,潜心书艺,博采众长,写出了自己个性的汉字。高手在民间,而非挂了书法家协会头衔的混混,上跳下窜,投机取巧,以名头猎取功名利禄,到头来落了个人鬼不是,猪狗不如。画家亦然,但比人人都想当书法家的现象好一些,毕竟有了艺术上的难度。书画江湖,与其他文坛武林教场无异,也与官场商场情场五十步笑百步,各有千秋罢了。

该进入到清理装修旧楼新址阶段了,谁来操持这个一地鸡毛的营生,华杰想到了石头,那个神通广大的哥们兄弟。吴书记采纳了华杰的建议,三锤两梆子,把原本停薪留职倒腾古董的石头调入,担当后勤工程的责任,由办公室副主任张生主管。石头与张生,各有个性,都不是平地里臥的牛,尿不到一个壶里,随和又烈倔,正好利用矛盾统一,相互牵制监督,把事情办好。装修费用上百万,得申报财政专款支持,又少不了乞求具体办事人员,赠送书画家的墨宝。字写得好坏不管,只要是有名头的人写的画的,办事一帆风顺。说是贿赂也似乎谈不上,真真假假,真品膺品,谁也说不准。或是一钱不值,留给后人万一升值了呢?拍卖行的相互勾结,布袋里卖猫,坑蒙急于发财的瓜子,标榜为天价几千几万几十万百万千万上亿,只有鬼才相信。说是上当,当当不一样,财路不明者的金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来得快也去得快,活该。让一滴臭汗摔八瓣的下苦人去上当,打死他也不敢与所谓资本竞价。玩物丧志,吃饱了撐的,会让满足于温饱的普通老百姓笑掉大牙,嗤之以鼻。

08

求爷爷告奶奶,财政上的装修专款终于拨到位了,招标程序不能马虎。至于应标单位的标底,规定不得超出造价的正负零。造价标底绝对保密,如果遇到期待行贿者,透露标底等于犯罪。而这个标底,也只有石头一人掌控,他知晓其间的利害。这天,华杰通知吴书记及党组一班人前往,在政府招标大厅见证电子控制的招标屏幕。那个圆滑且在做壁上观的纪检负责人,没有从华杰口中打探出标底究竟,竟威胁要退场,说不知你们布袋里卖的什么猫。华杰好言相劝,最后硬是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观看席上履行职责。黎主席年近八十高龄,婉言谢绝到场,另一位书法家副主席说是支持办公室的工作光临。其实,电子招标也不过是一种游戏而已,如同洪湖上许多游戏一样,滚动翻新的电子屏幕上的数字,定格在造价标底的正负零之间,这家装修工程机构中标了。似乎天衣无缝,中规中矩,还有什么可以评说的呢?但除了吴书记和华杰,加上石头和张生,其他人都好像觉得是这一伙子人从中谋私利,甚至有点心照不宣。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应标的几拨人是一个行当江湖,还有主标、陪标一说,暗地里纠结一起,像饿狼扑食,争红了眼。一对打扮入时的女子,比五大三粗的几个包工头有实力,她们抢先将质量保证金打入书画协会基建账户,名头是某响当当的大企业,承揽过大型知名工程,势在必行。几个农民包工头,其貌不扬,论资质和资金实力不是时尚女子的对手,七凑八拼,迟迟打入质量保证金。其余掺合进来的小企业,像打群架似的在一旁吆喝,等待一点血肉之后的碎骨头渣子。投标结果,自然是惯于这个江湖游戏的女子得胜,再二传手把工程分包给农民包工头,再把活路分摊给嗷嗷待哺的出苦力不挣钱的可怜农民。这个阶层分工明晰,一个把一个叫爷,一个是一个爷的孙子。出力的不挣钱,挣钱的不出力,灵人吃闷人,闷人吃尘土。世事千万变,道行一模一样,从来不曾改变过。

一对得胜女子感恩戴德,要请华杰和吴书记吃饭喝酒,华杰怕有受贿嫌疑,叫了张生石头和办公室财会后勤一帮子同事,在小贝壳吃喝了一顿,给在座的撒了一条金丝猴烟,算是了结,从此再也不见时尚女子的面了。据说,她们又如此操作,打扮入时,风度翩翩地奔赴另一个投标的战场了。她们将第一笔工程款项收入囊中,向挂靠的上层知名大企业供奉了所谓管理费,收回垫付的质量保证金,稳稳当当赚了一笔,把工程转包给五大三粗的农民包工头,一阵风似的溜之大吉。这便是市场规矩,各人挣各人的钱,谁也不欠谁的情,各行其事,下来便是尘土飞扬、锵锵哐哐的劳动场面了。五大三粗的包工头,成了工地的首领,吆吆喝喝,背着个手,趾高气扬地巡视在每一个角落。那些背水泥砖头的苦力,佝偻着腰,吭吭哧哧地爬着陡峭的楼梯,黑水汗流,粗茶淡饭,挣一点养家糊口的小钱,大钱都让骑在他们头上的一层层脑满肠肥或风姿绰约的投机者掠走了。

等到装修工程完毕,一座虽是旧楼却也不失阔气的书画协会大楼出现在人们面前。华杰的屁股后面,整天跟着索要工程尾款的包工头,他又三番五次去财政部门办理分期拨付的余款。临到分配办公用房,七嘴八舌,吵吵闹闹,莫衷一是。还是吴书记老实巴脚,高姿态,主动提出只要一间房,而且是面北的阴面房子,把旧空调留给自己,给其他厅级处级科级和办事人员安装新空调,尽量分配朝南向阳的房子。华杰这便将几十间房子划分了位置,从厅级到处级每人一间,工作人员二人一间,体现干群一致,从实际工作需要考虑,所谓待遇次之。一个群众团体的文化艺术部门,不讲什么官衔高低。吴书记和黎主席带头了,其他副厅级领导面面相觑,心里不舒服,却说不出口。总之,新的办公室敞亮舒适,比原先蜗居在三个厅级挤一间屋子的情形好多了。书画家们络绎不绝,在这个体面的活动场所聚集,交流艺术见解,开展各项书画比赛展览活动,都为吴书记的领导有方翘大拇指,也称赞华杰这个书生大管家为书画家们办成了一件大好事。安居乐业,只有安居,才能乐业,艺术家们终于有一个自己的家。

说到办公房之事,时间推移到三年之后,吴书记缷任上调省直机关做了巡视员,接任的林书记的作派则与前任大相径庭。客串书法的林书记,坐在比他之前的办公室狭窄了许多的房子里,气不打一处来,其待遇大大的打了折扣。他是平调,又不是降职,怎么落到了如此田地。责任似乎在前任吴书记的低调,高风亮节,其实是把陕南山里的某种习气带到了帝城,没有了规矩,没有规矩则不成方圆,不利于树立领导的工作威信,这完全是胡闹么。吴书记从山里回到年轻时生活的帝城,老婆孩子没有安顿好,生活拮据,经常在接待或会餐后打了剩饭,提着一摞子沉甸甸的饭盒上车,让同事视为丢人显眼的笑料。啬皮,扣掐,山民一个,是穷日子过惯了。就是在华杰安排新老书记交接班的用餐时,拗不过吴书记一惯的过分节俭,在食堂的包间只点了十四元的饭菜,林书记的脸上挂不住,草草吃了几口。就这,吴书记还厚着脸皮打了一个包,让华杰在新来的林书记面前丢了面子。

这天,林书记和颜悦色地对华杰说,你一介文人,怕是没做过行政工作,不懂规矩,怎么听任山里来的吴书记指令,不论职务大小统一每人一间办公室,这让书画家们来到这个艺术家之家,怎么区分和看待领导的处境。书生呀,往往一事无成。华杰一时感到头上挨了一闷棍,羞愧于失职呢还是受到指责,没说一句话,拧身出了门。回过头,觉得不对,自己比林书记年纪大四五岁,但官大一级压死人,接下来怎么办。心想,本人论党龄学历形象不比谁差,只是爱好文学写作,尽管行政组织能力过人,却从来把仕途当了扯淡事,不上跳下窜,谄媚上司,不买官卖官,不贪污腐败,不然坐在这个正厅位子上的也许是本人,而不是他人。

华杰心平气和地说,林书记,我从南方回到帝城,进了书画协会,原本是专业创作编制,办了一年刊物,吴书记和黎主席执意让我当这个办公室主任,说是负责置换办公用房,写换届报告,兼任秘书组和会务组组长,我脑子一热,领导抬举,结果上了贼船。你林书记来了,干脆把我这个不懂行政规矩人办公室主任换了,谢天谢地,让我到理论部去搞书画研究,你我都畅快。林书记没想到华杰主任生这么大的气,起身上前来,亲切地拍着华杰的肩膀说,老华,原谅我刚才说话的方式,完全是开玩笑,你却当真了。笔杆子能戳死人,谁敢小瞧了文人,我只是和你商量,怎么纠正办公用房不合理的现象,其他领导成员也有反映,这完全是工作上的协调问题,你要宽宏大量,不要想偏了。

这么好办,既然上司有令,华杰立马落实,重新调整办公用房方案。正厅的书记主席每人三间,两间打通作接待和办公用,置买皮沙发和老板台电脑,一间作休息室兼书画室。副厅级每人两间打通,正处级一间不变,副处以下两人一间。方案报林书记和党组会议通过,即刻帖出通知实施。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如此。华杰尚能留任办公室主任,是他摒弃了前任的山里人做法,附合林书记的行政规矩,尽管心里不大悦意,也只好服从组织,顺着领导的意思来。上司哪儿痒痒,往哪儿挠,轻了重了都不行,得挠到痒处,而这痒处又是上下左右移动的,不好拿捏。土话说的,有人舔尻子舔到了痔疮上,也是没好下场的。

09

其实,华杰也想通了,在南方闯荡了八年,回到帝城是回归官办体制,找一个退休能领取养老金的饭碗而已,别无他求。在体制中,自由性情受到了约束,下级得看上级的眉高眼低,得习惯这种氛围。再说,林书记不也得看省直领导的眼色行事,唯唯诺诺,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华杰手下被摆顺了的张生,和狗皮袜子没反正的石头,不也顺着你华主任的意思,像面对一只尽管温和却也时而发怒的猫一样,顺毛婆娑,事情就好办了。官场的等级是铁定的,谁想找不愉快,或者叫找死,就与上司对着干,把直接决定你仕途升迁的人侍候到位了,一顺百顺。不过,有人会越过直接上司,让管辖直接上司的上司来压制直接上司,有时也管用,操作不当时聪明反被聪明误,栽了跟头。遇到站错队的风口浪尖,突发多米诺骨牌效应,该倒霉时也只好自认命运了。

当初,从基层上调的吴书记是想干几件实事,办公场所从依附于旁人屋檐下的陋室,换成了崭新的办公大楼,如同散兵游勇的书画家们信服了这个外行领导,真正尽到了为艺术家服务职责,而不是以管理者的架势统治艺术家。吴书记的没有官架子,抠门儿,在书画家们面前低三下四的姿态,也有失权威性。

刘海是一个以工代干递升的副处级干部,曾经为了多要一间书画室未能如愿,就指着吴书记的鼻子呵斥道,你说是党组决定的,明明是你决定的,你是党组?我看你是个锤子!吴书记也会说粗话,笑笑地说,哪你就是个鸡巴毛。兔子急了也咬人,二人差点动了手,华杰忙从中隔挡,才让一时兴起的双方下了台阶。

赵正是一位副厅级领导,看到传阅文件的纸笺上自己的名字,排名在了新来的同样级别的领导田庄之后,有点忿忿不平,把蓝色文件夹子甩给了华杰。上边下任命文件,也疏忽了排名位置,华杰只是按编制职务顺序排列,却惹了事。林书记不想就此得罪同僚,按理说,任同一级职别年限早的排前,否则排后,如果按编制职务分工,不论年限迟早,也合乎常规。华杰也有点躁了,他妈的,那我的处级任职起点比你林书记还早,又如何讲,那我就不活了,还不是给你当马仔。林书记也不客气,开玩笑说,那是让文学把你害了,只知出名出书拿稿费,什么半官半文,一个萝卜两头切,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华杰笑了,你说是就是吧。

为慎重起见,还是请示了省直组织部门,答复说新来的田副厅级领导是专职,排在前边不无不妥。华杰如实告知有异议的赵领导,没辙,自讨没趣,摇摇头又在受理传来传达去的文件夹子了。一天,不顺心的赵正突然发现窗户上的把柄坏了,叫住送文件画圈的华杰,厉声训斥道,老华,你当办公室主任搞的这装修,简直是豆腐渣工程,吃了多回扣,得查!华杰愣住了,转身一想,没客气地说,你他妈的比我官大,但比我年轻几岁,这么说话是欠收拾的!

果然,接到有人举报,说前任吴书记华杰还有张生石头抱团,装修工程有猫腻,赵正负责查账调查,结果没找到华杰一分钱的事。包括手下张生和石头,只不过请吃请喝,烟酒茶叶什么的,都上不了台面。倒是随便查出一笔账,有的后勤人员克扣了家属院物业的供暖费,手脚不干净的正是受赵正唆使的举报人。华杰知道举报人不过是让人家当枪使的,不必在意,作了妥善处理。

正厅级坐四环素,副厅级坐大众,上下班时一溜烟鱼贯而入,鱼贯而出,处级以下骑自行车,书画艺术家们多是步行。为艺术家服务的公仆成了主人,书画协会成了衙门,公仆们吆喝着主人们行事,好像没有什么不正常。有的人模狗样,一不能写,二不能画,组织联络协调服务是本职,却往往成了假大空的口号,来书画协会是本着解决官衔待遇目标的混混。有的书画家兼职头头,把老婆的工资关系放在公家户头上吃空饷,多年间单位还没见过其人是光脸还是麻子,吃冤枉的大有人在。

冯光从处级刚升任副巡视员时,就每天一上班坐在华杰办公室不走,老兄长老兄短,递烟点火添茶,黄鼠狼给鸡拜年。目标很明确,一是要两间的办公室待遇,二是要坐小卧车。副厅实职与虚职,还是有区别的,领导和华杰拗不过,还是给兑现了待遇。给配置了电脑,说是坏的,原来根本不会使用,当个摆设罢了。如果论资排辈,华杰的处级十多年了,为何升职的总是别的比自己晚的处级,领导说了,人家在书画协会是元老级,那时候你在海岛上掏金子,是在书画协会插队的处级,得有个先来后到。

华杰似乎明白了,心里不大痛快。一位副厅级领导给华杰撑腰打气,那你不就问一下,难道我来书画协会之前不是给共产党干的,是给国民党干的?罢罢罢,一口气好忍。副巡给华杰要配备车时,承诺让华杰一路坐车上下班,免得他一直来回徒步。没过三天,副巡的车不理睬华杰了,径直稍带接送老婆上下班了。管理司机的石头也替华杰鸣不平,这个瞎怂!敢骂这话的石头,是因为冯光丢失了石头的调动档案,迟迟不给石头调整级别结了仇。石头实名打电话给上级考察部门,说那就是坏人,驴日的。对方说,你不能骂人,石头说,夺人口中食,断人前途生计,说是驴日的,我骂了让人把我逮了。

刘海开始搬房时,就想多要一间书画室,华杰好言劝说,这不可能。你是著名书画家不假,但不要有非分之想。刘海威胁道,华主任,我把话撂到这儿,要是不多给我一间书画室,我要上告,绝不搬走,谁要是搬了就日他妈!哟呵,把你当个人你真成了个人物了,你这号胡日鬼的书画家比牛毛还多,那就等着瞧。到了最后一天,石头悄悄告诉华杰,刘海在找人给他搬房子了。华杰说,认卯就行。石头说,你忘了,之前他发的咒?华杰也笑了,那他是在日他妈哩。这货,没给书画协会办过正事,惹的祸倒不少。

起先,刘海在外日鬼倒棒槌,办什么书画培训班,养活了几个闲人,结果赔了钱,还让闲人们状告书画协会,索取花销费用。法院传票让法人黎主席到庭,老先生老了,哪能去丢这个人。吴书记说自己不懂法律,让华杰一手负责此事。华杰在海岛办过律师事务所,明知这个案子不会输。在法庭上,华杰慷慨陈词没用,敌不住对方的胡搅和,加之法官与对方做了交易,官司还是输了。党组决定停了刘海的职,他还是照例上下班,头扬的高高的,凡人不搭话。刘海想多要一间书画室的愿望早已落空,这一回除了留守的吴书记,却来了个接替的林书记,重新调整办公用房,他仅有的一间房子也保不住了。按副处级待遇,刘海只能和另一位科级人员用一间办公室。

这天一大早,刘海在上楼的拐角看见了通知,他的办公室增添了一人,气不打一处来。走了几步又回来,瞅瞅四下无人,就伸手撕下了通知,愤怒地揉成一团,摔在了墙角。还似乎不解气,又用脚踩了几下,呸呸唾了几口,转身快步离开现场。华杰的副手张生发现后,当即汇报给华杰,有点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表情。华杰镇定地说,这事只有刘海这个钉子户干得出来,就打电话让刘海来一下办公室。一进门,刘海就阴阳怪气地问道,华大主任找我有何贵干?华杰档直截了当反问道,你个刘海胆大,竟敢撕了通知?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没有证据,对方的嘴比钢还硬。刘海一脸坏笑,你看我还不倒霉,狗巴的屎也说是我巴下的,人还有没有良心?

华杰看刘海死不认账,对一旁的张生说,昨天不是安装监控器了么,你陪刘大书画家一起去看一下,查证这个坏人到底是谁?刚刚看过监控器的张生在笑,指着刘海的鼻子说,你这隔隔核桃就得砸着吃,不见棺材不落泪。华杰见刘海像泄了气的皮球,就不吭声了。反倒是刘海来了精神,理直气壮地申辩道,你们的这种做法就是违法,不尊重著名书画家,我上省里告你们去,气呼呼地夺门而逃。这把华杰和张生,还有闻讯而来的后勤科长石头,差点笑死。

笔墨

10

因为在外面与一帮人搞书画活动,给单位惹了官司,欠了一屁股债,刘海虽然被停职,还是恪尽职守似的,早出晚归,最早一个上班,最晚一个离开办公室。据说他离异后还在纠缠前妻,一次醉酒后赤身裸体躺在前妻床上不走,女方告到派出所,电话打给领导让单位领人,丢人!整天呆在夏有空调冬有暖气的公用房间,自己节省水电费用,省下的就是挣下的。中午饭时,领一张餐票,自助餐吃饱,挣钱不挣钱,吃个肚儿圆。就是把洁白的宣纸和笔墨糟蹋扎了,胡乱涂抹的所谓精品堆了半房间,说是按平尺估价,一幅字画数万元,只能哄瓜子。

刘海让人揭露了一回劣迹,有天夜里灵机一动,拉灭了楼层的灯,索性把洗笔的黑水泼了一墙角。结果通过监控器查证,灯光拉灭到再拉亮的间隙内,墙角出现了泼的黑水,操纵开关的人便是那个坏人。一大早,保洁员把情况汇报给负责后勤的石头,主管后勤的张生也知道了,二人一起看了监控器,找刘海兴师问罪。刘海心虚,但死活不认账,二人便请刘海去看监控器,刘海怂了,低下了头不吭声。华杰掌握了事情原委,知道又是这个死狗烂娃干的,只是说让保洁员清理干净了事,再与刘海说这个事,连他自己也觉得不便踩一脚狗屎。

在调整办公室的是是非非中,最让华杰挠头的还不是刘海,而是号称书画协会的几枝花。那个举报查证华杰二胎企图争夺办公室主任的胖大姐,肤色有点黑,被戏称算是一枝黑牡丹。她是正处一个,理应独得一间办公室,有点趾高气扬,便讥讽与她尿不到一个壶里的白牡丹,因系副处不得享受独间了。一黑一白,在上司面前争风吃醋,相互排斥抵触。另一枝花是兰花,是从舞蹈团下来的,温文尔雅,不与她们争高低,干完联络部的本分工作,抽空在外办舞蹈培训班挣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兰花副处归副处,与另一个科级同室办公,也无所谓。

精明过人的白牡丹,在黑牡丹面前显得低人一等,忿忿不平,硬条件又无法超越,便心生一计。这天下班后,白牡丹给华杰打了一个电话,说有事让他到她办公室去一趟。华杰料想是调整办公室的事,推托说明天上班再说,但经不住白牡丹的恳求,就上楼推门进去。白牡丹顺手关了门,华杰有点紧张,打开了门,有什么话你说。白牡丹推开华杰又关上门,我半老徐娘一个,怕我吃了你不成?白牡丹说,楼上有一间外联部的办公室,就小马科长一人,你把这间办公室的钥匙给我,让我这儿的小孙午休时借用怎么样?我已经和小马小孙说好了,两个小年轻都乐意。小妹我也一把年纪了,更年期人失眠症,午休不好怎么好工作。

华杰不明白白牡丹布袋里卖的什么迷惑药,说是等明天亲自问过当事人再说,这就开门要离开。白牡丹慌了,说趁这会儿下班没人,你去拿钥匙给我,我绝对领你华主任的情,请你喝酒。华杰正色说道,这恐怕不行,得给领导汇报商量。白牡丹回身拉开抽屉,把一个档案袋塞到华杰手里。华杰看见里面塞了两条中华烟,连忙推挡过去,怎么,你以为两条烟就把我收买了?白牡丹的脸色更煞白了,对方不吃这一套,油盐不进,便使出最后一个招数。柔声慢气地抛出眉眼,那我就喊人了,说你非礼我,怎么样华主任?华杰没料想到这一招,美人计?

华杰慌忙接过档案袋,夹在胳肢下,夺门而逃。回转身,把楼上外联部的办公室钥匙悄悄交给了白牡丹,出了浑身的汗,自己骂自己就这点出息。翌日一早,消息灵通的张生就告诉华杰,白牡丹昨天连夜晚把小孙的办公桌和柜子搬到外联部的办公室了,她哪来的钥匙。华杰佯装正经地说,她要钥匙是让小孙在外联部办公室午休,怎么把小孙办公桌搬过去了,是我上当了。张生不依,你华主任不经过分管工作的我同意,私下送人情,我得给领导汇报去。出门撂下一句难听话,你得是和白牡丹有一腿?华杰差点冲上去,你狗日的毛反了,满嘴喷粪!

事后黑牡丹跟着搅和,与白牡丹当众揭短,兰花从中调和也没用,终是让领导在大会上点了白牡丹抢占办公室的名,说是私心太重,命令纠正错误。华杰的脸上也挂不住,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似乎他真的与白牡丹有一腿似的,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一天,白牡丹外出误了领取午餐券的时间,负责发放午餐券的是黑牡丹的侄女,是个临时工,按规定没给白牡丹午餐券,被气不打一处来的白牡丹大打出手,撕破了对方的脖子。受到领导严厉批评的白牡丹,觉得受了窝囊气,升职又无望,从此请了长期病假,再也没在书画协会露面,直至退休。她的单间办公室一直锁着门,没人去打理。

即便安装了监控器,也没能消除书画办公大楼的安全隐患。办公室机要室安装的是防盗门,窗户上是防盗网,固若金汤。这天吃罢午饭,也就半个钟头的间隙时间,机要室被盗了。机要员小胡饭后打开门,发现放置公章的抽屉被撬了,公章被拓过,并少了几张公文信笺。她的小皮包也锁在抽屉里,里面的三百元少了一张一百元。华杰对惊慌失措的小胡说,别着急,你仔细想想,走时防盗门锁好了没有,抽屉是不是开着的,门窗毫发未损,怎么会让人撬了抽屉,盗用了公章,还丢了一百元钱。向派出所报了案,来人经过侦察,难以理出头绪,最后笑着说,华主任,你还是在内部查一下,多半是内鬼干的。也许有人事先躲藏在机要室内间,作案之后,主人一样从防盗门溜出。内鬼?谁是内鬼?顿时人皆自危,成了无头案,不了了之。

没过几天,新书记和两位专职副主席的门被剁开了。说是剁开,一定是一个大个子的有力气的男子飞起一脚蹬开的。门板上却没留下作案者一丁点蛛丝马迹。门锁开裂,门扉半闭着,室内一切照旧,没有被盗的痕迹。而留守待调的老书记的办公室完好如初,华杰主任和张生副主任的门,前后左右挨在一起,也没有被破坏。华杰纳闷,谁干的,难道见了鬼了?又是报案给派出所,来人查看后还是原话,内鬼。内鬼又是哪路神仙呢?

接着,发生在同一层楼上的被盗事件,更是离奇古怪。张生和石头监工,给新来的专职副主席安装了一台戴尔电脑。不管人家会不会操作,类似配备的上下班专车,是当官的行头,是级别的面子,即便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也得鼻子里插葱装大象。临到第二天,华杰去检查装电脑的情况,发现刚刚安装的电脑不见了,插翅而飞,不胫而走了。张生和石头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清电脑是怎么丢失的。门是好的,窗户防盗网被撬开,留有模糊的脚印,是运动鞋踩踏下的。照例报案,推断是盗窃者从窗外沿着暖气管子上下,踩着空调外箱,把电脑屏幕和主机背下去的。还是那个老警察,拓了留下的蛛丝马迹样本,还是那句老话,内鬼!

书画协会画鬼的人有,内鬼是谁,始终成了华杰和领导们心里的一个结,也成了干部们议论纷纷的笑柄,一团弥漫在人们谈资中久久不散的迷雾。好人坏人的脸上没有刻字,华杰想起爷爷的一句话,人没长尾巴,是狼是狗不好认。是谁纠结了社会上的混混,给领导难堪,还是窝里斗,左冲右撞,相互猜疑,搅乱书画协会的正常工作秩序。无论是吴书记还是林书记,都对华杰说过,这书画协会一群人精,官难当,屎难吃。

说到书画大楼临街的门面房,上级房管部门拥有管辖权,在华杰据理力争下,保住了出租受益归书画协会的所属。但房管部门坚持要在豆腐边上切一刀,由他们收取出租费用,胳膊拧不过大腿,作罢。车库三间,房管部门坚持给他们留下一间出租,无非是增加他们小金库的收入。即便是科级大小的房管干部,好像公家的房产权是他们家的,任由处置,没有用房单位的发言权。国家的财产,但凡有一丁点管理权限在他们手里,就想办法把这种权力发挥施展到极致,捞一点油水,像偷油的老鼠,也等同于内鬼。华杰也是识事务者为俊杰,对于房管部门的无理要求,不便说一个不字。

11

这天,林书记率领领导班子和各处室去酒店开会,是筹备换届的大事。只有华杰留在办公室值班,在电脑上码字起草文件。办公室的门是敞开的,突然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闪在门口,带着枪支,面目严峻,说是在找一个人犯罪嫌疑人问讯。华杰在海岛政法系统历练过八年,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坦然地问道,这里是书画家协会,我是办公室负责人,有什么犯罪嫌疑人?

对方掏出警察证件,牵头的是街区刑警支队长,英武过人。他说,你们楼下停了一辆大众055牌照的车,这辆车昨天深夜在碑林博物馆旁边的小巷出现过,这个时段这里发生了重大文物盗窃案,我们是顺藤摸瓜找到这里来的。这辆车是谁开的,希望你们协同调查,把他找来要问讯。

华杰的副手张生原先当过司机,爱好开车,他主管后勤车辆,就随便把一辆报废车作机动,自己当自行车使唤了。这儿蹭点油,那儿蹭点修理费,就厚着脸皮开着,也不管上上下下有意见,算是水边多得月,华杰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开车是老本行,技术也过硬,偶尔逆行闯红灯,媒体曝过光,他找人从黑名单上复活,本事不小。这不,深更半夜又把车开到博物馆旁边干什么去了,让人家的监控器记录在案,抓了个正着。

面对重大盗窃案件的侦察刑警,华杰知道事情的紧逼和两重性,马上拨打了张生的手机,让他回来一趟,有要事。张生说正跟在林书记屁股后边,安排请书画界老前辈聚餐的事,走不开。华杰便如实向新书记作了汇报,说刑警队正在办公室等候。张生听说后,气喘吁吁地赶回来了,看见华杰办公室几个荷枪实弹的刑警,一下了怔住了。他故作镇定,问清事由,口气不小地说,你们局长是我哥们,我是个处级干部,你刑警支队长顶多是个科级吧,怎么敢来问讯我?

华杰正色对张生说,你说话客气点,人家在办案,好好配合调查。张生还嘴硬,刑警支队长一个眼色,两个小伙子立马上前,扭住了张生的胳膊。要么先跟我们走一趟?张生怂了,听从刑警的指令,打开隔壁他的办公室门,让人家搜查。说来也怪,为方便工作,所有办公室的钥匙都配给通讯员一把,保洁员一把,以便送文件报刊和清洁卫生。唯独张生的办公室钥匙只限他本人一把,其他任何人不予染指。他分辨说,怕丢了私人重要物件,不好说。

刑警们把张生关在室内问讯,让华杰在办公室听候。稍时,刑警来叫华杰,当面作证从张生屋里搜查到的两纸袋可疑物品。至于什么可疑物品中,没有透露,表面看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钞票一类东西。刑警支队长客气地说,华主任打扰了,我们带嫌疑人回局里对证,算是给你们单位打声招呼。临走时,张生脸色不好看,吩咐华杰不要把此事告诉任何人。华杰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蒙住了,张生这唱的哪一出?

林书记一回到办公室,就急忙跑过来问华杰,怎么,张生出什么事了,怎么刑警队来人了?华杰如实说了事情经过,林书记有点坐立不安,他的这位鞍前马后伺候周到的下属,究竟是一个什么人,犯了什么案子?华杰揣测,搜查到的东西肯定与赃物有关,要么是误入盗窃团伙,倒卖国家珍贵文物,也许是贩卖毒品什么的,简直不敢想像。新书记让打听一下公安分局,到底出了什么事?

华杰准备下班时,张生突然出现在面前,假装轻松地问道,华主任,这帮子公安的人来干什么?为什么传讯我?华杰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毫不掩饰内心的愤怒,你个狗日的糊弄谁哩?你做的事反过来问我,我还想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生说,没事,昨晚博物馆发生了盗窃案,监控器拍下了我开的车,是在寻找在案线索。林书记吩咐,给北京来人购买碑帖拓片,我是走后门优惠买了几幅,车就停在巷子口,让人家怀疑上了。碑帖拓片,博物馆门口店铺多的是,假冒伪劣的多,几十块钱一幅,走后门买真品,优惠价也得两三千块。张生自圆其说,也许有惊无险,错怪了他。

华杰又一想,不对,那刑警搜走的两纸袋子东西是啥?张生说,是几本子书画家的画册,警察娃们稀罕,让带走了。也许吧,华杰并不完全信服张生的话,后续一定另有文章。那你赶快到林书记那儿去,领导正为你的事发愁呢。张生这倒埋怨起华杰了,谁让你告诉新书记的?华杰说,单位上的一个人让刑警队带走了,也许犯了大事,我作为知情不报,就是失职。再说,还商量打听你被关在哪个看守所,准备寻人捞人呢。新书记听张生讲了事情经过,悬着的心落了地。那就好,以后做事一定要当心,不要给领导脖子底下支砖。对了,把你惹事的那辆破车交了。张生连连点头称是。

翌日,明知是丑事一桩,不想让人知晓的当事人,还是听到了纷纷扬扬的传闻。与张生不卯的人,有点幸灾乐祸,也认为华杰和新书记重用这小子,结果出事了不是。其实,张生说给华杰和林书记的话,完全是虚构了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把二位看似精明的人给哄了。张生还是把华杰当自己兄长,当初力排众议,争取让张生入了党,由副处虚职升为正处虚职,尽管有时候毛不顺,总的来说对华杰还是服从的。让刑警传讯了一回,华杰给大家的解释是配合侦破案件,没张生什么事,维护小伙子的名声。

谁知临下班的时候,张生从外边回来,关住华杰的门,神色沮丧地坐在华杰对面,泪落满面,一声声哽咽起来。这倒是吓了华杰一跳,咋啦,犯事了?你昨天没说实话?有话慢慢说,别急。张生说,我咋给女子说这事哩?昨天的事,完全是一场误会,警察是在侦破一起盗窃文物案时,从监控器里发现了我开的车停在那儿,就把我列入嫌疑人了,其实与我不相干。

华杰听出来来龙去脉了,这完全是一个连环案件。前几天,张生妻子因参与高利贷的纠葛躲藏起来了,债主跟踪追击,同时报了案。警察通过侦察盗窃文物的案件线索,发现了张生开的车有嫌疑,原来开这辆车的人就是参与高利贷纠纷的女人的丈夫。一石两鸟,警察便借机搜查了张生的办公室。果然,搜出了几十万钞票,是张生妻子怕藏在家里被搜查,转移到了丈夫单位的办公室。怪不得,当时警察带走了两纸袋子码得整整齐齐的东西,不是张生所说的哪个书画家的画册,恰好是他妻子转移藏匿的高利贷现钞,涉嫌诈骗。

于是,嘴硬得像啄木鸟一样的张生,面临被扣留的境况,好汉不吃眼前亏,便一五一十地交待了事情的原委。他怕自己被警察带走之后,华杰和新书记连同单位的同事,一定在疯传这个惊人的消息。有好心人担忧,也有对张生有过节的人幸灾乐祸。他得把自己蹬打利落了,以一个清白的面目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内。这一阵,张生不管知不知道妻子参与高利贷的内幕,也怎能说一无所知,搜查出来的现钞是妻子做其他购销生意的周转金,帮忙暂时放在他办公室的。

这样,张生只好丢卒保车,把案件方向转移到了妻子身上,并提供了妻子现在藏匿的地点。自己从警察手中解脱了,替换他的是妻子,连夜晚被逮进了拘留室。所以,张生告诉华杰,正在读高中面临高考的女子打不通她妈的电话,就问她爸,我妈去哪儿了?这事咋给女子说呢。华杰说,你就说出差了。张生说,那女子会问去哪儿出差了,怎么会电话一直打不通呢,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华杰也儿女情长,理解说了实话的张生的难言之隐,就问,你老婆也是,何必作这高利贷的铤而走险的买卖呢?说是给朋友帮忙,自然被当成了同伙。

谁说不是,张生妻子原在保险公司工作,也是发财心切,在一笔保险索赔业务中做了手脚,从中弄了些不义之财,事情败露后被拘留过。退了赃款,又被处罚了一笔钱,捉鸡不成蚀把米不上算,关键是把饭碗丢了。坐吃山空,要养家糊口,又不得不另谋出路,这又参与了高利贷这行来钱快却也充满风险的生意。这么,又栽了。

12

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经过这一番历练,这么倒是变得强悍了。她不顾张生的劝阻,一意孤行,说能挣到钱就是本事,舍不得娃就套不住狼,张生也只好随她去了。这一回,又不知属于金融理财的哪一类涉嫌犯罪的条款,反正是让警察抓了,怕是凶多吉少。

过了几天,张生给华杰请假,说妻子住院了,他得陪院伺候妻子。华杰又是一怔,怎么,你这整天真真假假,到底唱的哪一出?张生哭丧着脸说,除了隐瞒女子,让娃安心好好复习高考,我今天给你说的话是真的,没必要说谎话。他老婆是个硬气人,在问讯过程中死不承认自己违法犯罪,高利贷生意的利息高于国家银行的限额,但她只是中介代理人,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何罪之有?到期拿不到利息,甚至连本钱都不翼而飞了,欠债一方跑路了,这能怪谁。当然,谁是中介担保人,谁就应该承担债权债务法律责任。其中是中介与借贷人合谋诈骗,恶意做老赖,则是另一码事。高利贷,本来就是一个鬼八卦。

张生说,老婆肯定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她让转移藏匿的现钞,是她应该得到的中介理财合法收入。那么为什么不存入银行?华杰毕竟不是人家圈内人,存入银行的话,万一哪里出了漏洞,账号就被查封了。在张生妻子与警察对峙几天后,趁上洗手间的机会,突然从三层楼上跳下去了。当然是摔不死的,但要受巨大的皮肉之苦,断胳膊断腿。往往有犯人自残,吃钉子呑玻璃的,一是威胁办案人员,二是求得缓冲,案件不了了之。所谓的坦白从宽砖厂背砖,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张生妻子跳楼摔断了腿,实行人道主义,先放下案件,送医院治疗。如此一来,加重了监管成本,嫌疑人被放松看守,便是借机逃跑。

张生妻子的事后来如何结局,华杰也懒得过问了。从张生的情绪看,整天又忙于跟在林书记屁股后边,接来送往,乐呵呵的,厄难倒是妥善处理了。林书记的作派与前任吴书记不同,不抠卡,做事阔绰。张生说,林书记让拿两万块钱,在新开张的大唐酒店请老书画家吃饭,未雨绸缪换届人事安排的大事。华杰无奈地说,按书记说的照办,你打个借条,我签字,到财会上去取。张生说,书记说了,这回让你也参加。华杰说,你主管接待和领导的吃住行,你负责就行了。张生说,那你总得吃饭么。华杰准备出门,随口说道,我家里有事,再说,吃一碗面就打发了。

石头是张生的手下,如果说华杰对张生还有几分提防心理,石头则是信得过的小弟。让石头跟着招呼饭局,掌握换届的蛛丝马迹,不至于自己被蒙在鼓里。饭局罢了,石头过了一把鱿鱼海参的瘾,给华杰说,又想起了曾经在海岛上的吃食,以及那些灯红酒绿的浪漫日子。信得过的自己人,所谓的一起下过乡、扛过枪、打过炮以至做过见不得人的事的人,一定好使。石头从饭局中揣摸到,老书法家说旬子可能要做新一届副主席,趁早弄几幅他的字来,必有升值空间。借助华杰与旬子的私交,石头想从中捡个漏,也顾及一下自己科级低收入的业余生意。

这天,石头请华杰在唐人食街吃饭,每人喝了两小黑瓷碗伊利特曲,趁酒劲赶到南院门,咚咚咚地敲开了旬子老先生的防盗门。说是敲门,还算文雅,其实是用拳头在在砸门。华杰是不会这样做的,是身边的石头酒气在壮胆,借着华杰的势或者是嫁祸于华杰砸门的。旬子与华杰早年是同窗好友,二人的婚恋在彼此间是没有秘密的。多年前同在一家杂志做编辑,华杰是旬子的顶头上司,而且排除障碍介绍并活动支部成员,以微弱多数将旬子这么个被视为白专典型的人接纳入党。当然,华杰从海岛重返帝城,旬子也是帮忙疏通关系,在书画协会落脚。旬子在书画协会是常务理事,这次换届递升副主席,是铁板上钉钉的事。要论市场上的名气,旬子的字画一路看涨,让其他一拉撒的书画家羡慕嫉妒恨,牙咬得咯吧响。

旬子在门内惊恐地问道,谁呀?华杰回应,我。旬子开了个门缝,一看是老友,释然地说,我以为是公安局的或者是强盗,快把门砸烂了。华杰抱歉地说,是这小兄弟砸的门。进门坐了,石头连忙给旬子递上烟,点着,氛围才轻松起来。旬子妻子热情问候,倒了茶水来。旬子问华杰,有事?华杰说,没事也不能看望一下老兄?旬子连连说,那是那是,欢迎常来坐坐,你现在是领导身边的人,换届有啥新消息?华杰说,也没啥,鸡毛蒜皮的事。这小兄弟石头,你不太熟悉,想让我引见来求你的墨宝。旬子说,知道知道,他爸不就是文化厅的石厅长吗?石头在一边搭腔,副的,副厅长,说和旬叔你是老朋友。旬子说,你爸的字也写得不错,何必来要我的烂字。石头说,我爸的字写得好坏不说,关键是不值钱,白送人,不像旬叔你的字,排队都买不上。我看这润笔告示上写的,又涨了。

华杰这才抬头看见门后的润笔告示,四尺整张一千,画两千。说是当官的和平民一样,生人和熟人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恕不欠账。好在华杰是老友,闲聊了一阵,才说写字的事,多大尺寸,多钱,写啥内容。要是生人,旬子从来没有多余话,就事论事。生人进门,头一句话,来啦。第二句话,喝茶。第三句话,写啥内容?第四句话,把手续一办。妻子收了钱,开写。第五句话,走好,不送。

聊了一阵,旬子问石头,写啥内容?石头有备而来,想让旬叔写《短歌行》。旬子说道,曹操的,写哪一句?几个字的?石头说,全篇都写。旬子叹道,哎呀,那太长了。华杰在一旁帮腔,娃把你叫叔哩,你就为难给娃写了。旬子说,我背不下来,你给在书架上找找。其实,把五大三粗的石头叫个娃,石头乐于低班辈,把事办了就成,一个劲地叫叔,嘴甜得很。几个人终于从几本古典书里找到了要写的内容,旬子佝偻身子开写,念一句,写一句: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旬子叹道,多好的诗句!比平常大多求字者索要的内容,让老书法家动了一番感慨。平庸的写字匠人,不读书,没学问,宫阁体的字帖临了成千上万遍,也只擅长写什么室雅人和、上善若水、观海听涛、平安是福、精气神一类经典却被写俗了词句,充斥于庙会和地摊,价钱比一张宣纸钱略贵一点。旬子的字,只所以有名气,是写出了自己的个性,尽管被同行异见为扫帚疙瘩,更多的是旬子半文半白的文章流传甚广,加之一些绯闻和风流韵事,骂名反而成就了盛名,字就值钱了。

但写到一多半的时候,整张纸写满了,怎么办呢?这就又铺开一张宣纸,接着往下写,半张纸才写完整首诗。旬子也从未遇到这种尴尬事,搪塞了一番,说是回去裁剪一下,装裱一幅六尺的也行。个把钟头过去,旬子伸伸腰,坐到沙发上抽烟喝茶去了。石头是客串倒腾古玩书画的,知道这幅不成方圆的字不好装裱,甚或让人痴笑,但若让旬子再重新写一幅,看来不大可能。石头把华杰拉到阳台上,面有难色地悄悄说,这幅字我不想要了。华杰说,那就将错就错,收藏了也许更有价值,你不要了,不是伤老先生的颜面吗?

13

华杰知道旬子的脾性,认死理,太拗,太抠门。

听说过一个煤老板上门求字,要了好几幅,有一幅一个字写错了,求老先生重新写一幅,老先生说,书法多一横少一横都没关系,给你外行说不清。临走,那个粗人也不客气,随手把那一幅字揉成一团,当着老先生的面把字团丢在了门后的垃圾桶里,扬长而去。在一旁的朋友听见旬子说了最后一句话:走好,不送。却也心平气和地抽烟喝茶。朋友说气不过,说,旬老,这货是糟蹋你哩,你怎么不生气?旬子也动了粗口,他日他妈的,咋不把那几张字都揉了扔了?反正是他用人民币买的,他扔他的钱与我何干?朋友顿时服了,不服不行,旬老耐性真好。

这么,石头只能忍气吞声,收起了字叠好,掏出一千元新崭崭的现钞,递到旬子手中。事出意料之外,旬子笑着收了钱揣入口袋,却不无严正地说,还欠五百。旬子的意思是写了一张半,应按尺寸计价。石头愣住了,觉得自己只是要一幅字,这另外半幅怎么装裱到一起,可能是个笑话,怎么还要收取一幅半的润笔费呢?小伙子脸色不大好看了,下意识地摸摸口袋说,不好意思旬叔,我来时没带多余的钱,回头给你送来。夹在中间的华杰更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旬子说,反正是老友华杰带你来的,由华杰担保。华杰连声说,是是是。走好,不送。华杰石头二人,逃跑似的出了门。下楼梯时,石头原形毕露,用脏话骂了一句,不想再来送欠的五百元了。华杰看着石头快步前头走了,苦笑着摇摇头。

过了几天,旬子打电话给华杰,说怎么没见石头那小子送欠钱来,华杰说我再给催一下。其实,华杰知道石头的委屈和不爽,是不会送欠钱给旬子的。他掏了一千元,收藏的是一幅不成规格的残次品,除非有朝一日旬子流芳百世,这幅错规格的字也许能让后人讨个好价钱。可眼下,这幅字不便示人,是会让内行人笑话的。华杰虽然答应旬子催一下,是不过是搪塞而已,如果催促石头,那小子会骂人的。

旬子却不答应,追问石头住在哪儿,他要上门去讨债。华杰去过一次石头的住处,在南郊的一个小区,具体的地址却记不住了。那屋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宝贝,一条狭窄的过道是要小心翼翼地侧身而过的,弄不好会撞坏那些据说是价值连城的易碎品。华杰告诉旬子打石头的手机,对方却转服务台了。旬子一时着急,想到了石头他爸石厅长,儿子欠钱老子偿还,就像老子死了儿子偿还一样,天经地义。旬子毕竟是文化人,不是泼皮二流子,迂回的说辞还是有的。

石厅长接到旬子老友的电话,不禁惊喜,你个大书法家打电话,有点受宠若惊。不至于吧,只是许久不见,十分想念,想登门求教,看看你近来又得了什么宝物,开开眼界。那自然欢迎,你旬先生能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都请不来哩。这么一番穷酸文人的客套对白,算是接上头了。石厅长并不知儿子石头近来的行踪,因为老子在逼儿子的婚姻,吊儿郎当三十岁的人了,成天带着个花里胡哨的女子逛荡,就是不说结婚领证的大事,父子俩都窝气哩。石头托华杰一起去买旬子的字,老子一点也不知情。

旬子按图索骥,敲开了石厅长的门。递烟倒茶,一番寒暄,旬子闭口不提石头买字的事,起身在主人的书房和博物架前巡视起来。石厅长收藏的古玩档次不一般,他的字也不比旬子写得差,只是名气不大罢了。若论古玩,旬子从不挣钱购买,大多是用字换来的赝品。石厅长的古玩,的确是货真价实的老东西,有权有势,稍带给人办点事,人家便投其所好,送了古董来,总比直接送钞票体面一些。石厅长也不避讳,夸口自己的东西乃是绝品,也让旬子垂涎三尺,啧啧地表示欣赏。放置于高处的一件陶罐,吸引住了旬子的目光,石厅长会意,沿了凳子蹑手蹑脚地取了下来,轻轻吹去上面的尘土,递到了旬子手里。

这是一件得之于陇东一带的马家窑彩绘陶罐,旬子还是识货的。看着旬子爱不释手的样子,主人说,大书法家如果看顾得上,你就收藏了去。哪里哪里,这么好的东西,我拿了去,不是如同夺人口中食么。你说个数,我回头用字换。主人有点无奈,却强装大方,你不嫌弃的话,那我给你包上。旬子如获至宝,那我就那个笑纳了。二人握手告辞,旬子一溜烟出了门,抱着陶罐上路,心里在说,你儿子欠了我字钱也不要了,这回划算。

旬子把陶罐在自己的博物架上放置好,左看右看,这么好的东西,就是应该放在这儿合适。比起边上的汉陶罐,马家窑的彩绘陶罐光彩夺目,胜出一筹。旬子点了一支烟,悠悠地吸着,抱起膀子看个没够。坐下来喝茶时,才想起给华杰打了一个电话,说石头那小子的欠钱不要了,我把他爸的一只彩绘陶罐抱回来了,算是顶账,看谁划算。华杰知道旬子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出水还在沟渠子里夹二钱的德性,也就不说什么了。

得了便宜的旬子,没料到在当天下午就有了报应。来了一位生蹭冷倔的朋友,人唤张驴,是旬子的老家邻居,二人狗皮袜子没反正,在旬子过得狼狈的时候,帮过他不少忙。张驴带了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子,说是崇拜旬子,前来造访,并讨要一幅字。张驴明目张胆地说,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面子上,你给我妹子写一幅字,算是赠送,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妹子?旬子心里说,你哪来的野妹子,倒像是风月场上的美妞。便正言道,驴儿,行情变了,你没看门背后的润笔告示,生人熟人一个样,一手钱一手货,概不例外。张驴的话也说得难听,我妹子想要,给你个面子,要是给我擦沧沟子也嫌脏。这话说的,让旬子脸往哪儿搁。

旬子也知道张驴是个啥货,不说人话,不值得计较,但说明字是不白送的。张驴既然伤了情面,便给妹子使了个眼色,也许是事先设计好的。妹子奶声奶气地说,旬老,没事,我大哥没大没小,仗着与你交好,满嘴喷粪,等我备好了银子再来求你墨宝不迟。妹子搀住旬子的胳膊,把脂粉飞扬的小脸贴上去,浓烈的香水味差点没把旬子薰倒。她拉着旬子说,旬老,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古董,开一下眼界,便与旬子进了里间的陈列室。旬子的情绪转换过来了,又眉飞色舞地指点起刚刚得手的那件彩绘陶罐来。

张驴在客厅叫了,妹子,走走走,既然旬大哥不给咱面子,咱也不在这儿磨蹭了,办咱的大事去。妹子说声再见,多保重,跟着张驴出了门。没等旬子道一声,不送,走好,只听门咣地一声拉上了。旬子像被人凌辱了似的,气得不轻。等到他睡了一觉醒来,在客厅走来走去琢磨新写的字时,突然大骂道,你个驴日的!新写的字,是用夹子固定,一溜儿挂在一条绳子上的,有个十幅八幅,突然发现少了一幅,是那幅自觉满意的刘禹锡的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对,就是这一幅,怎么不翼而飞了呢?一定是张驴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加美人计,指使妹子在搀扶自己到里间观赏彩陶时,偷偷窃了去。空出的位置,又掩人耳目地把旁边的字幅挪了挪,搭眼看不出少了一幅字。

你个驴日的!旬子没客气,拿起电话就把张驴臭骂了一顿,宣布张驴是不受欢迎的人。张驴反而气长,你老兄是个有身份的名人,怎么出口骂人哩?旬子说,你偷了我的字,还不如实招来。张驴说,你血口喷人,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你就是报警打官司也缺乏证据。旬子后悔没装监控器,不然张驴也不敢如此嚣张。其实,就在妹子搀扶旬子入里间时,张驴眼尖手快,迅速从绳子上取下一幅字,叠好揣入口袋,挪了挪空出的位置,唤妹子走人的。

14

旬子好像哑巴吃黄莲,有口说不出,暗暗想,等我得空非把他这个野妹子收拾了不可。想占老子的便宜,墙上吊门帘,没门。想到这里,旬子又一脸坏笑。

事后,石头知晓旬子上了他家的门,哄着石厅长拿走了一件彩绘陶罐,感叹自己还是嫩了点,为五百块钱折了家中的一件宝物,太不划算了。他爸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十分不乐意,不知是责备儿子好还是怪罪旬子好。反正是轻易得来的,别人送的贿品,去了也许不留赃物,塞翁失马,说不定还是件好事。任何玩物丧志的东西,不管多么金贵,收藏是只是过过手,终究不是自己的,它属于这个世界。即便你把心爱之物带到棺材里去,毕了也属于考古者或盗墓贼,之后又流落谁手,你是无可奈何的。

石头不知怎么盯上了旬子的字,也许是得到此人在换届中要做书画协会副主席了,其墨宝会升值,现价收拢个几十幅,之后会得到翻倍的回报。字还是那个扫帚疙瘩字,真草隶篆哪一种书体也不像,但只要有了名头,那些精明滑头的书画贩卖商人,便趁机暗箱操作,去哄骗那些附庸风雅的吃瓜众生。书画市场,真真假假,鱼龙混杂,也就是有明眼人识货,也左右不了书画江湖。其实,哪个社会江湖不是如此。

华杰领石头走过一趟旬子的门子,发誓不再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了。自己又不做中介书画生意,据说可以从双方拿到百分之十的介绍费用,他不屑于挣这个铜臭,顶多一起吃酒喝茶,谝闲传,友情为重。当听旬子说到张驴用鬼把戏拿走他的字之事后,更不愿再作这种替他人做嫁衣裳的龌龊事了。

之后,石头打听到有一个叫惠子的人,曾与旬子签订过代理书法买卖的合同,那里有一批旬子委托出售的字,就央求华杰再帮他一次忙,与相识的惠子交涉生意之事。石头在华杰手下当差,事无巨细,支持办公室的工作,尤其管领导的车辆调动,把林书记和一帮子书画大佬伺候得妥妥的,华杰不便回绝热粘皮一样的石头。自从副手张生让公安传讯过,一向信任儿子一样信任张生的林书记,有了几份警惕,心里在打滴沽,给张生这个调研员调整一个正处实职的位置,让他到机关工会任职,其实是把小伙子边缘化了,省得在身边鞍前马后厮跟着碍事。万一小伙子出乎意料地惹个什么事,他的主子是要沾一身臊的,甚至脱不开干系。这么,石头就成了华杰的左膀右臂,得力的助手了。

石头既然有这个业余爱好,华杰也就答应了去见旬子的代理人惠子,促成一笔字画买卖。早先,旬子与惠子初交,都是文学爱好者,投稿屡战屡败的旬子不想再做作家梦,就迷上了写字,下子一番苦功夫,但也总出不了头。而惠子的文运不错,又巴结上了某报文艺副刊编辑,文章连连见诸报端。不过也是一些七凑八凑的节令常识一类文字,与发自情感的审美文字相去甚远。报社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老家伙们的头发一个个陆续白了,应该回家颐养天年了,新鲜血液便也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惠子捷足先登,以大学文科学历和文字功底,从他厌恶了的教师行当跳槽,当上了晚报的副刊编辑。这么,就成了旬子的吹鼓手,三天两头报道旬子的书法活动,什么救灾捐赠作品,什么慈善献爱心,借机抬高名声。

华杰与惠子结识多年,一直没有断绝来往。比惠子大几岁的华杰,曾在一家杂志做编辑,当时的惠子还是在校学生,拿了习作请教华杰,发表了处女作,还得了几十元稿费。惠子因此称华杰为老师,感恩戴德,从心底尊重扶持过自己的长老。不像有的儿货,偷窃老师的作品,或者当了文化宣传方面的官员,依仗权势侵占老师的的著作版权,风风光光地去领奖,把老师踩在脚下。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华杰了解惠子的重情重义,帮石头去交涉书画生意,惠子不会不给当初的老师面子。

惠子当了报纸副刊编辑后,经常应付一些文化活动方面的报道,文章也写得少了。再说,作家的稿费在市场化之后严重贬值,知识分子又变成了穷酸文人,甚或说要饿死诗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部小说可以买一座四合院,阔绰得了得。文革浩劫,斯文扫地,假大空的文字充斥文艺作品,没有人情味,成了政治说教。作为特权的稿费,当然也取消了。到了七十年代后期,稿费得以恢复,千字二十元,诗歌二十行为一千字。虽然比不上建国初期的稿费那么高,也总是激励了一大批文学爱好者,纷纷做起了作家梦。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只是一个标签,骨子里难道不滋生养家糊口或发财致富的私欲,鬼才相信。大学毕业生从四十五元到五十八块五的工资,已经是平民百姓中的强势群体了。如果发表一首小诗,就可以得到相当于工资的一半收入,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和动力。好景不长,钱贬值了,稿费多年不涨,写作者也就不好混了。

明白了这一点的惠子,再不屑于当什么作家,说你是诗人等于说你是死人,是骂人的。出于利益驱动,惠子便与混迹于书画行当的旬子热络起来,从中猎取一点好处,在物质的占有上也混出个模样来。帝城书院门成了书画一条街,名人字画,真真假假,坑蒙拐骗,甚嚣尘上。有一张狗字,值五块十块的,有民国时期书画大家的高仿品,几百几千几万的都有。内行哄外行,灵人哄闷怂,附庸风雅者众,字画成了行贿受贿的硬通货,污泥浊水一泻千里。传统文化兴盛,传统文化又被投机商人绑架,煽动起一股不可阻挡的辱没文化的恶俗之风。旬子趁风多扬几木锨,迅速成了帝城的书法翘楚,字画行情一路看好,从一二百元攀升到一两千元不止。尤其是免费写了永宁公园的牌子,声名鹊起,求字的芸芸众生纷至踏来。

惠子不失时机,在自己占有的版面上接连吹嘘旬子的字画,甚至说他的字师承民国于派,而且超越了于派。这种夸大其词的溢美之说,深受书画界人士的讥讽,说难听的话,是让人捂住嘴用勾子笑哩!但对于吃瓜群众,相信报纸上说的是真话,口口相传,以至弥漫帝城的大街小巷和周边村庄。在这个人情至上的社会,缺乏法制的契约精神,人与人的关系建立在熟人社会的基础上,牢不可破。攀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也有背后给一枪。攀亲戚、同学、同事或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为孩子上学、寻找工作、职位升迁、买房卖房、疏通生意甚至住院看病、火葬排队,都要求人打理。送金条送钱的,送烟茶叶的,请吃请喝请赌请嫖的,无奇不有。这当儿,字画便成了幸运儿,送得出,拿得出手,风雅斯文,又有谁不承认自己是喜欢文化的白丁呢?

见风使舵的惠子,闲得没事干,舔你旬子的沟渠子,他适时与旬子交涉,扩大其字画交易市场,做了代理商。旬子正在兴头上,顺风顺水,何乐不为,便立下字据委托惠子代售字画。惠子也够精明的,字据写明是唯一的代理商,不可再行委托他人,甚至苛刻地写明,连旬子本人出售字画也要由唯一代理商经手。这最后一条,旬子感觉自己把自己卖给了对方,不大赞成这个说法,惠子说也就是一说,谁还能把你绑在裤带上,黑明昼夜跟着你。旬子也就罢了。关键的条款,价格由惠子来定,肯定不低于眼下的价钱,甚至翻倍,出售字画的收入二人各得一半,旬子只管写来,只管收钱就是了。旬子被惠子煽得高兴,不知自己姓啥位老几,就马马虎虎签字同意了。谁知后患无穷,二人为此处得十分尴尬。

15

石头意欲囤积一批旬子字画,待旬子上位做了书画协会副主席,就可以字以名传,有了哄人的名头,不愁倒腾不出银子来。石头知晓华杰与惠子的交情后,就央求华杰带自己去一趟惠子那里,交涉由惠子代理的旬子字画的转让事宜。

说是转让,是交易买卖的一种变通的叫法,把猫叫了个咪咪。艺人的面子是要的,明明是字画要卖钱,给你字画,你把钱放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却叫了个润笔费。写字画画的笔枯了,没有了水墨,得挣钱购置用具,让笔湿润光滑,才能在纸上妙笔生华。字画做好了,主客面面相觑,不管字画好坏,要的是落款的大名和图章。狗巴下的墨迹,只要落款某某名人,这摊子狗屎就是某某名人巴下的,无比喷香。拿了它去买官、巴结上司、投机倒把做生意,或在人前显摆,或自个儿挂在客厅书房,显得有文化品位。有瓜子把丑字挂在墙上,不知饭香屁臭,有点书法欣赏常识的人,一看反倒从心眼里看低了主人的层次,一句话,没文化。

华杰与旬子有交情在先,尽管上次带石头向旬子索字,演出了一场不大愉快的喜戏,石头不再想去央求旬子,便拐弯抹角讨取旬子的字画。华杰觉得不好背着旬子去找惠子,提前给旬子打了一个电话,没说是谁想要他的墨宝,旬子正好出差在外,要得急的话,惠子那里有代理的他的字画,可以去交涉。得到旬子的认可,华杰这才与惠子通气,带石头前去会见惠子。华杰是在交朋友上做到仁至意尽,石头也觉得这样可以确认惠子手里旬子的字画不是膺品,倒也放心了。

石头一前一后,上了报社的家属楼,敲开了惠子的门。这是一套两居室的经济适用房,有点局促,可见惠子倒腾字画还没有发达。房间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尿臊味,惠子说妻子生了个儿子,才过百天,整天和尿布子打交道。华杰诧异,已过不惑之年的惠子,难道敢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二胎。产妇热情地沏茶倒水,小宝宝又哇哇地啼哭起来。惠子悄悄说,是二房。华杰看着产妇女孩子般的面孔,一下子明白了原委,心想惠子这老弟不怪人说他是风流才子,其貌不扬,凭借聪明智慧和赢得女孩子青睐的本事,不愁让年轻美貌的女子上手,倒让华杰有几份羡慕嫉妒恨。石头在一旁如坠云里雾里,只想着怎么能从惠子这里得到旬子的字画,且便宜可靠。

言归正传。华杰对惠子说明了来意,惠子当然正中下怀,乐不可支。这便沿着凳子从衣柜顶上的纸箱子里掏出一叠子字纸,在桌子上床上地上铺展开来。有的字画,华杰似曾相识,在旬子的办公室见到过,是一些早期即兴涂抹的墨迹,倒是旬子的风格。那时,旬子一文不名,有谁稀罕哪一幅,可以随便拿走,旬子以为给了自己面子。而后,旬子渐渐有了一些名气,手头有旬子字画的人便以低价变现,三五十元一二百元可成交,再转手换钱。旬子顿时灵醒了,你无偿拿走我的字画,却变卖占便宜,我又何尝不自己卖钱。旬子压根也没有料到,自己胡涂乱抹的墨疙瘩,竟然在有一天可以挣钱,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天上真的掉馅饼了。旬子信佛,连忙烧了一炉香,长跪不起,磕头作揖,感恩戴德于佛祖。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旬子的字画有了市场。惠子正是瞅准了这个发财的机遇,从旬子那里收拢来几十幅字画,伺机出售。

当初,惠子从旬子手里拿走这批字画,没有支付一分钱的预付款,只是签订了一纸合同,卖多卖少,二人对半分成。这等于零销与批发的利益关系,有一个代理商替自己兜售字画,扩大市场,何乐而不为,旬子当然欣欣然。殊不知,惠子比旬子有商业头脑,合同中加了一项专卖的权利,旬子并没在意,事后却成了惠子不支付对半分成的法律依据。说是对方违反条款,旬子自己在擅自出售字画。旬子也灵醒了,说自己不懂法,让惠子蒙骗了,天下哪一条法律说作者不可以自己出售自己的字画,天经地义,到哪里也行不通。

华杰临来之前,之所以给旬子打了电话,一是尊重作者权益,二是买卖透明,相互不伤和气。石头眼尖,翻来复去地精心挑了一字一画两幅字画,字写的是法道自然,拙而俏皮,画是一幅裸女骑虎,形不似却有点神似的味道。该到说价钱的时候了,惠子眼一亮,说了个天价,字一千元,画两千元。石头知道,就是直接在旬子手里拿货,两件不过千把元。石头给华杰使了个眼色,耳语说,砍半可以成交。这么,惠子也应允,一边数钱,一边把字画卷起来,双方满意致谢。华杰从中调解,买卖不成仁义在,成了就更是朋友伙计了。

道别之后,华杰给旬子打了电话,如实说了字画内容和价格。旬子高兴地说,这买卖做成了,得感谢你,我回头找他讨要我的一半钱。华杰临别时,也对惠子说了对半分成的话,惠了说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事后有一天,华杰在街头偶遇旬子,顺便问道惠子是否把那一半钱给了他,没料到,旬子很不高兴,说惠子这人不够成,他电话要钱,惠子却有理气长地说,你背着我私自交易字画,之前的合同作废了,哪里来的对半分成?气得旬子摔了电话,有口难言,咋遇上这号货!不是你替他过手这笔生意,他从来没做成一笔代理字画的买卖。华杰说,人家听说你违反合同自己卖字画,合同不起作用了,就是出售了字画,能给你通报不成?就是打官司,你还不一定能赢。旬子气得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只是哀叹道,人咋都钻到外眼里了,紧防吃亏上当,谁知当当不一样。天下世事,害你的往往是你的朋友,所谓的朋友。

人怕出名猪怕壮。人一旦出名,糟事便尾随而至。猪一旦肥了,就该挨刀子了。可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阳春白雪,和者盖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华杰经过两次替石头引见收藏旬子字画的尴尬,发誓再也不做替他人做衣裳的蠢事了。书画界对旬子的吝啬爱钱,多有诋毁之传闻,且愈骂愈出名。旬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门背后醒目处写了润格,从斗方条幅到四尺整张,可谓得寸进尺,一年一个价格,一年一翻倍,几年工夫从成百成千到上万一幅,一发而不可收拾。这又不违法乱纪,凭本事吃饭。

甚至有传言说,旬子的小妹给大哥要一幅字,托人送给幼儿园领导,让孩子就近入园。旬子说是一视同仁,拿钱来,熟人可以打折。亲妹子怎么也成熟人了,爱钱不要脸,连人情世故也不顾了。旬子妹子偷偷拿了一幅字,被旬子发现,硬是从妹子手里把字纸撕破了,也没让妹子如愿。这编造的段子就有点太折煞人了。

旬子当选书画家协会副主席后,他的字画在帝城更是如日中天,狂涨到三万一幅。时值买官卖官、承担项目、看病入学求职求人的人情风气炽烈之时,官方斥资若干购买旬子字画。到京城办大事,人家只知道旬子的字画,其他老一辈书画家的名字出不了潼关,只是在帝城周遭行事。这便让同行舞文弄墨的所谓大师们眼恨,一心一意、不计代价地去猎取书画家协会的顶层头衔了。

换届在即,自古看淡功名利禄、追求道德修养的书画家们,在市场驱使下蜕变成了蝇营狗苟的一群逐名夺利之徒,披挂上阵,相互攻讦,乱成了一窝蜂。他们一些人,揣摸谁是上头内部指定的主席团人选,就罗列出莫须有的八大十大罪状,从政治经济生活作风各层面兜售猛料,欲致人与死地而后快。

华杰作为换届秘书组组长,预感到帝城书画界的一场暴风雨就要来到了。

16

旬子倒也不是省书画协会主席的热门人选,在高手如林的帝城书画界,能踢能咬的所谓大师级人物多了去了,旬子名声再大,充其量可以进入十多名副职之列。换届之前的一个插曲,也作为预热,当是国家级的书画展览会在帝城举办,谁在此间崭露头角,谁就有可能在书画界独占鳌头。

书画界讲究门第传承,远的不说,谁也说不到隶属唐代颜真卿、柳公权的渊源,那是虚无缥缈的事。为了显摆,也只是说到清末民国,说到他祖父父亲什么的是于右任的入室弟子,或民国遗老遗少的帝城书画名家,以至今遗留在建筑物上的题字为依据。近半个世纪以来的老一辈书画家,有白区留下来的,也有从延安下来的,皆是出类拔萃的精英。他们在文革时代受到残酷迫害,平反后担当书画界翘楚,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风烛残年,渐次凋落殆尽。自我标榜某某大师的门徒,在帝城有数百人,泥沙俱下,不辨真伪。

谁来领军帝城书画界,颇有实力的一方是浩然,另一方是宝成,各有造诣和声望。浩然军人出身,弃武从文,在最早的书画协会当办事员,在老一辈大师的熏陶下,耳濡目染,一笔好写。跟上皇上当娘子,跟上杀猪的翻肠子,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看你跟的是谁。大师们纷纷凋零,就该离交椅最近的浩然上座了。帝城的地标建筑物需要名家题字,建筑界的泥水匠一类官员,不识好坏,只看名头,适时登门求到书画协会,浩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大笔一挥,一夜成名。一时间,帝城谁人不识君。这书画界的头把交椅,舍浩然其谁?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在群众艺术馆任职的宝成,被尊为帝城书画导师,弟子三千,堪比春秋时代的孔老二,一呼百应。他窥视书画界交椅久矣,以狂草见长,兼之一笔猴,颇有市场。

换届前的国家级书画展览会,浩然与宝成势必争出风头,作一番龙虎斗,决一雌雄。华杰作为展览会的办公室主任,在夹缝中周旋,有点作壁上观的角色,谁也不好得罪,顺其自然的好。展览会的秘书长,是由政府办公室主任韩伟担任,也是一位书画爱好者。在帝城举办国家级书画展览会,必须由京城书画协会主办,前提是上缴一百万元的冠名费。官大一级压死人,权力向来就是金钱的象征,要操办盛事,提升地域文化影响,就得背着钱上皇城根去进贡。至于发展书画艺术事业,只是一个遮人耳目的说辞而已。要钱做什么,评委费、交通费、食宿费、名誉费等等,大有说头。帝城政府拿不出这笔开销,只能靠自筹,也就是个人集资。既然有人想在展览会上取得话语权,掌控麦克风,那你得先掏腰包不是,天上不会掉馅饼,正砸中你的头。你以为你是薛仁贵,美女王宝钏的绣球正好朝你砸下来,做梦娶媳妇想得美。

筹备会后,华杰提供了展览会的账号,等待浩然或宝成或其他黑马独家打入百万巨款。这当儿,拿下高地的不是靠枪炮,也不是某个高官一句话,而是需要人民币的硬头货,非此莫属。不几日,财大气粗的浩然,说儿子做房地产生意做大了,帮老爹拿下这场争夺战的胜利,可冠以艺术总监头衔,一百万顺利到账。在又一次筹备会上,韩伟秘书长明知故问,让华杰汇报筹款情况。事先,华杰已经打印好帐户流水,宣布由浩然先生打入了一百万的消息。全场哗然,掌声雷动。可以看出浩然喜形于色,频频点头道谢。坐在一边的宝成先生,面有难色,尴尬地从白衬衣口袋里掏着什么东西,说是有一百万支票,怎么忘记带了,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宝成没有发了大财的儿子,自己也是囊中羞涩,看来败局已定。但宝成并不服输,展览会艺术总监不能拿钱来买,应该首先看艺术成就。双方争吵不休,懒得理清头绪的韩秘书长,说是政府领导有要事唤他回去,让华杰临时代理主持会议,夹着尾巴溜走了。华杰一愣神,也只好宣布休会。

适时,政府领导宴请京城书画界客人,他们之间是旧识,总得尽一番地主之谊。说到书画的真假,领导说,有商人送来一幅仕女图,说帝城某名人的真品。恰好这位作者来访,验明正身,这并非他所作,只是书院门的高仿膺品。在一旁的商人见大事不妙,说是去个洗手间便溜之大吉。华杰也口无遮拦,也许某画家的这幅画是他画的,却不是掏钱买的,拿来送人情,便红口白牙说了谎话。领导和客人,皆面面相觑,不置可否。华杰补充说,一商人买了某画家的画,转手送人,得画者为验证真伪,去找专门从事服务的私人鉴定师验证,因嘟囔三千元鉴定费高了,便被验证为膺品。此人不服,找到送画者和作者,三对面与鉴定师论理。作者嫌丢人,气愤之下搧了鉴定师一耳光。原来鉴定师是画家的妹妹,她只好向得画者道歉,分文不取,出具了真品的证明。其中蹊跷,耐人寻味。在座的主客,抛开此话题,敬酒言欢。华杰惭愧,是不是自己话多了。

京城客人是来收取一百万元冠名费的,看来此行并不顺利。就婉转地对华杰说,浩然出了百万当艺术总监,目的是独占鳌头,拥有话语权,他说了算,得奖的肯定是浩然的弟子们,他的字还要挂在首位。按说,帝城书画大佬们的东西,是出不了潼关的,为顾及面子,他们要不认为丢人,就设个特邀展厅挂上算了。不服气的宝成一派,还在闹事,给上边告状,说是花钱买奖,也影响展览会的大局。经与韩秘书长商议,为不惹事,还是退了浩然的出资,另找与书画界权利之争没有关联的文化企业赞助,以展品回报。

于是,一家收藏钱币的文化企业介入,作赞助商包揽了展览会。成几十吨的历代古钱币,让人们叹为观止。由于冠名展览会,钱币公司在书画界和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收藏交易生意空前火爆。况且,百万元换来几百幅来自全国书画名家的作品,名利双收,岂不美事一桩。毕了,展事如愿以偿,各方皆大欢喜。商场如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却也不曾料到,钱币公司之后因一起巨额担保惹了官司,闭门歇业。浩然与宝成两派的竞争,在书画展览会算是打了个平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得利的渔翁钱币公司,却没有关联地在另一个地方败北了。接下来,帝城书画界继续演绎同样剧情的喜剧。

华杰作为换届秘书组长,只是唐代翰林院知制诰一类当差的,没有掌控权,书写工具一枚。上边领导说候选人应该有张三李四王麻子,他就起草名单张三李四王麻子,又说加上王五赵六,他就打开电脑,在候选人中加上王五赵六。又说,上边某领导秘书电话,名单中加上钱七孙八,他就不厌其烦地修订名单。巴结领导的书画混混,一幅不修边幅的派头,贡献几幅墨猪似的字画,也能蒙骗专事行政角色又附庸风雅的掌权者,指使下边给一个光鲜的头衔。个别有权力的书画爱好者,有了权还要艺,但权力与艺术绝不可以划等号,胡乱在纸上照猫画虎地涂鸦,轻信混入书画圈子的马仔一阵叫好,真以为自己既是领导又俨然书画家一枚了,其实是鼻子里插葱充大象。土话说,看把你日能的!全才一个。在书画界插起手来,也理所当然。

这时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书画家,从民间窥见了官场书画江湖的乱象,见有可乘之机,便也跃跃欲试,粉墨登场了。

雅皮

 

17

 

大智若愚,反还来说是大愚若智。这位艺名称为若愚的民间书画家,摸透了官场的游戏规则,从百里外的山野小城进入帝城,意欲夺得书画界的头把交椅。知根知底的友人感到惊讶,你这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说,不闯荡一番怎知道不成,万一成了呢?当初,李白也不是硕士博士,从遥远的碎叶东入江油又潜入大唐京城长安,通过干谒寻路,为谋求禄位而请见当权者身边的人,运气来了谁也挡不住,照样云想衣裳花想容,登上了唐代诗人峰巅。若愚一时心热,竟然要仰天长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了。

若愚先生追溯八辈子先人,也是做过道台一级官员的文人,不知道怎么离经叛道,不使用传统工具的毛笔,而擅于用竹签写字,以行草见长,说是刚劲有力,清瘦隽永,且独步天下书坛。皇帝的新衣,只有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才说真话,他怎么什么也没有穿,一旁的大人连忙捂住小孩子的嘴,甭胡说!若愚哩,是脑子进水了,妄自尊大,掂着碌碡打月亮,不知深浅,还不知轻重么?

 早年,若愚祖上家大业大,三进的四合院,高骡子大马,地有千顷,且与地方军队合办煤矿,有钱有粮有势。临了被曾祖辈在红白区贩大烟,也抽上了大烟,把个先祖遗留的家当给冒了烟泡了。新旧社会交替,定了个富农成份,文革中少不了挨批斗戴高帽子游街,若愚也因政审不过关,贻误了当兵上大学的机遇。开始在村办煤窑上当苦力,社会政策变了,便集资办矿,由股份制到买卖煤窑,在市场忽冷忽热的风云变幻中,若愚凭借基因中的智慧和胆识,一夜之间成了小城的千万首富。温饱思淫欲,富了也要贵,财东要当文化人,从写字开始,想出了书法奇招。既然旁人用鸡毛鹅毫写字出了大名,书法古来有竹简,如果用竹签写字不就与别人不一样,这叫在书写工具上的革新。大多数人用毛笔写字,从甲骨文写到大篆小篆隶书楷书草书,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太难得出人头地了。对,若愚就用这独一无二的竹签,进了书画江湖,说不定会打遍帝城无敌手。

但在人脉上,若愚在帝城两眼墨黑,也知道浩然、宝成还有旬子多位书画家的名字,从未照过面,得拜码头。这便拿出倒腾煤窑买卖挣的钱,万二八千地上门购置了这几位大佬的墨宝,混个脸熟。若让大佬们引见拿事的领导,不是抢人家的风头吗?卖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的,再说人家就没有把他这从小城来的暴发户正眼瞅过,只是用笔墨换几个银子而已。若愚怎么才能搭上书画界的顶头上司的线,天无绝人之路,他突然想起了在政府当花工的二小。

二小与若愚同村邻家,祖上是大财东若愚家的长工放羊喂马,时过若干年后世事变化,二小的父辈又给若愚煤窑上当管家。二小长得丑,身单力薄,下不了煤窑上的苦,却心灵手巧,学会了种草养花的手艺,被招入政府后勤当上了花工的临时工。不时得作务好花圃,每天给政府高层官员送花或浇花,大多是一些名贵花木,什么君子兰、茶花、杜鹃花、文竹、桂花、牡丹,随季节时令调换品种。二小没多余话,总是笑眯眯的,玩偶一样在高官们办公场所游来游去,趁官员高兴且有闲暇时,聊几句花木以至乡间的事。若愚的时运来了,二小伺候的官员之一,恰好就是帝城书画界人人都会提及的王宽同志,在书画协会主席团人选名单最后划勾的高人。

若愚被二小带到了王宽面前,说是这位老乡是小城的企业家,爱好书画,听说王老喜好古玩,带了一件在田间地头捡的唐朝梅瓶送上,闲暇时观赏。老家地面是唐代官窑遗址,瓷瓦遍地,但能有幸捡到梅瓶一类宝物,实属罕见。王宽来了兴趣,戴了老花镜瞅了瞅,其造型和釉色以及冰裂纹刻花牡丹图案,美仑美奂,爱不释手。无功不受禄,王宽心里明镜似的,随即问道,有什么事吗?若愚一看到了这个份上,不说白不说,便脱口而出,说自己爱好书画,并拿出早已备好的一幅竹签写的道法自然展开,请领导雅正。王宽是否看出皇帝新衣的意味,只是皱了皱眉头,含糊地说,好,好字,竹签写的?有创新。若愚知趣,寒暄了片刻,起身走人。

华杰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憨厚的民间书画家,如同领导王宽一样,不驳来人的面子,只是说了同样的应酬话。若愚类似土话说的,看上去迷迷儿,吹起来利利儿,是吹哨子还是吹笛子,言外之意,大智若愚是也。浩然、宝成各派书画人士,一时间也闻到了一匹黑马式的民间书画家打入帝城的风声,哈哈一笑了之。岂不知坊间一传十又十传百,说名叫若愚的人被某高层官员单独会面,授意要坐书画界头把交椅了,这不天方夜谭嘛!又听说,这匹黑马是泥土里埋的金子,独创竹签写字,作品被台湾高层官员收藏,被京城重要文博机构收藏,并悬挂于贵宾接待室,甚至联合国某顶尖级会议场所,有照片和实物这证。东西越捎越少,话越捎越多,未必是若愚这么吹嘘,真真假假,真是假,不假是真,真个成了红楼梦的甄士隐了。

当华杰与浩然、宝成等书画名家凑在一起开筹备会时,若愚当然也堂而皇之地出现了,表现得十分谦卑。王宽的秘书也打了电话,说领导说了,为体现书画事业的人民性,从基层中选拔有真正造诣的书画家进入协会换届班子,也是好事。再说,群众性文艺团体,缺少经费来源,若愚是有实力的农民企业家,进入班子有利于协会开展活动。华杰作为秘书组长起草文件,不敢怠慢,落实领导指示,将若愚列入了候选人名单,事情似乎就这么成了。

 说到筹备换届缺少经费,若愚身先士卒,一马当先,慷慨地从手提皮包里掏出几摞子钞票来,递到华杰面前的桌子上,说是他个人赞助的,与进入不进入班子无关。华杰连忙说,算是借的好说,电话叫来财务人员,打了借条收了十万元。浩然、宝成一连串书画名家,面面相觑,怎么一回事,发发牢骚甚至骂娘,有用吗?浩然曾为书画展览会的事砸过一百万,不也事与愿违。钱能使得鬼推磨甚至磨推鬼,有时候也不见得奏效,万一这家伙真的成了大气候,再来挤兑你又怎么办?息事宁人,罢罢罢。

事情没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宽适时转任政协要职,仍然掌控帝城书画界换届事宜,在一片斑驳的社会舆论声中,若愚疑似当家书画界的风声渐渐消失了。过了一阵子,换届之事死灰复燃,重新提到议事日程。谁也料想不到,在黑云压城的暴风雨来临之时,坐上帝城书画界宝座的是刚刚辞去政协要职的王宽大人。放着厅局级官员的位子不坐,却来一个区区处级的书画协会当头儿,为了哪般,是不是吃错药了。有人说,王大人清正廉明,弃官从文,无可厚非。有人说,他是来洗白白的,笔下的墨迹以书画界掌门人的名头,立马会使逐利的吃瓜群众蜂拥而来,卖个天价,就名正言顺地把不明财产转换为个人艺术产品收益,这不是秃子头上的子明摆着哩。看法不一,是非不明,摇身一变的著名书画家王宽还是走马上任了。

华杰的头大了,按照领导指示在不停地修改增删候选人名单。王宽可谓宽厚为人,为化解众多名家打破头都要进入书画协会主席团的尖锐矛盾,来了个拾到篮篮都是菜的招数,领导班子成群结队,壮大得不得了。顾问团多人,名誉主席副主席多人,主席一人,常务副主席多人,副主席多人,秘书长多人,副秘书长多人,加起来有六七十人之巨,乌泱泱地如同马拉松起跑线上摩拳擦掌、意气风发的运动健将。华杰嘟囔了一句,秘书长既然是长,就如同主席,只能一人,不可多人,这在汉语语法上是犯忌的。领导笑着说,你真是文人一个,不懂政治,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18

此间,发生了一起不被众人知晓的幕后事件。

做事强势的书画协会头儿,碰到了愤青侯九,一个长毛胡子书画家。侯九乃书画世家,从小耳濡目染,书法如刀砍斧斫,绘画则是泼墨山水,在帝城堪称名流。因看不惯掌控者的做派,私下议论买官卖官,排斥不跑官要官又不送的有艺术成就的书画家进入班子人选,阳奉阴违的勾当,侯九被指责为破坏团结,传播小道消息,在会上被不点名批评。侯九不吃这一套,当面没客气,口无遮拦,让头儿下不了台,丢了面子。事后,趁着酒兴逞强,侯九砸了书画协会的牌子,扬长而去。

次日,几个陌生的小青年敲开侯九的门,不问青红皂白,挽起袖子露出纹身,比划着要收拾侯九。面对不速之客找茬,侯九当然出言不逊,尽管还有点童子功的武力,怎敌几个五大三粗的小子拳脚相加,被打得鼻青脸肿,送往医院治疗。侯九不明白得罪了什么人,竟然遭遇如此欺凌。丢命事小,把艺术创造丢在半路上,岂不是人生一大憾事,罢了,不再与人说长论短了,君子不与小人争斗,心字头上一把刀,一口气好忍。舞文弄墨之人,名利场上,相互点头哈腰,岂不知背后的腥风血雨,斯文扫地。从此,侯九从帝城消失了,据说回了老家,抑或隐逸于茫茫终南山中。

话说此前,临到推举主席团的前一天,帝城主管书画界换届的领导来到宾馆,与新老掌门人共进晚餐。官场辈份不等的客套话说了一大堆,寒暄了一阵,延安时代资格的老主席当然被敬到了主位就座,现职的帝城领导右为上,书画协会书记居左陪笑,其余专职副主席秘书长以次序就座。华杰作为办公室主任兼秘书组长,自然诚惶诚恐地落座于主位对面靠门口埋单的位置。老主席发话开席,按次序各提议一杯酒,接下来移位敬酒,只有年近八旬的老主席坐着未动,欠欠身子想站起来回应,也被右手就位的领导扶着坐定。酒过三巡,还没有说一句子关于主席团人选的话题,在座的面面相觑,一阵静默。有点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意境。

其实,在座的诸位心里都在打小算盘,措辞腹稿,怎么进入尴尬而敏感的话语交锋。老主席近来得到的口风,是老将不下马,没有人选可以与老主席比肩,人书俱老,越老越值钱,炉火纯青。再说老主席人品艺品一流,身体状况良好,尽管患有糖尿病,自己给自己打针,但半斤八两酒量不减,气宇轩昂。老主席是自知之明之人,十几年不换届了,理应让年轻一些的书画家担当新任主席,他力拒留任,并用老而不死反为贼、朽木不可雕也来自嘲。

眼看空出一个书画家主席的宝座,周围沾边不沾边的书画家们个个跃跃欲试。曾经在全国书画展争得精疲力竭的浩然和宝成二人,没有分出胜负,有点两败俱伤,对主席一职失去了争夺的信心和兴趣,心灰意冷了,能挂个副主席也就谢天谢地了。适时,渔人得利的在野民间书画家若愚经过一番运作,主席的宝座似乎唾手可得,笑脸一朵花似的。却不料,黄雀在螳螂捕蝉的身后,密谋如何猎取这只飞舞的蝉。

这只黄雀,便是从帝城政协位置上卸任的王宽大人,若愚一个满脑子农民智慧的民间书画家,怎敌在政坛和商界及文化圈子的呼风唤雨,便见风使舵,上门顶礼膜拜新的主席热门人选,屈居副主席也是光彩的事啊!帝城的房地产商人的鼻子比警犬的嗅觉还灵,立马在一夜间换了显著街区卖房的题字,丑字辱没了帝城一向的文化传统标识,遭众人耻笑。高官王宽摇身一变为帝城第一著名书画家,字画从万二八千翻倍至数十万,字画贩子奔走相告,发财的时候到了,不亚于股市狂升,要把主人的门槛给踢断了。

听风就是雨,这时候,王宽的屁股距离宝座还有几步之遥。按说,依据协会章程,上届不满六十周岁的副主席留任,或递升为主席,除了旬子莫属他人。但旬子是那种不会巴结上层的无能文人,领导托人索要字画,他六亲不认还能认领导?顶多打折半价,算是给了领导面子。他戏说领导就是冒号,走马灯一样,走了和尚走不了庙,风水轮流转,下了台也不过是退休老汉一个,不对劲的连围观象棋摊的资格都没有,人家见你吐唾沫。旬子一看狼多肉少,早早就当了看客,作壁上观。其他想当副主席的各路书画家,用文物字画打通关节,吃喝嫖赌拉官员下水,枉为一介书画艺术家,还什么人类灵魂工程师呢,见鬼。

而接下来的焦点是专职副主席的位子由谁来坐。书画协会是参照公务员机构,六十岁退休,天经地义。已经把持这一位置的主题画家常青,也的确常青树一棵,为擅长书画的高官写了不少吹棒文章,深得上层青睐。年纪已满六十有六,按说早早应该回家抱孙子颐养天年了,仍然老骥伏枥,想留任继续发挥余热。另一位专职副主席分管政务,六十有四,说你常青六十六不退,我比你还小两岁,你能留任,为何我留任不得?五十步笑百步,有道理。

宴席上的气氛有点沉闷,像窗外没有一丝风的酷暑,尽管室内的空调已经有了几份寒冷。老主席毕竟是从延安时代过来的老领导加老艺术家,从左右领导的口吻中听出了新的主席团人选的眉目,一向和善可亲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大领导问书画协会林书记,新班子的构成情况你怎么不征求老主席的意见呢?书画协会书记哼哼叽叽,说是汇报给老主席了,可能没有讲详细,让老主席误会了。老主席嗯了一声,这一声嗯是带疑问号的。坐在一边的书画协会吴副书记本想扶正,谁知来了新书记说了算,与常青副主席一个鼻子窟窿出气,操纵了换届局势,他也只好忍气吞声,在一旁不作言语,甚至有点看热闹不怕事大。

华杰招呼上菜,扶老主席上洗手间。老主席趁机说,我发誓退下来了,他们专职副主席也超过退休年龄了,应该主动让年轻一些的人替换,怎么还死乞白赖要留任?我提议塞夫和你做专职副主席,五十来岁,年富力强,他们瞒着我另搞一套,究竟捣什么鬼?华杰说,你老人家也别生气了,人家说书画协会青黄不接,离不了常青,新书记不懂业务,靠的就是常青,人家上面也有人脉,早早就打点妥了。老主席向来瞧不上常青,总在背后给老主席使绊子,听说常青留任,气愤地说,毛主席多么伟大,去世后地球照样转,难道帝城的一个区区书画协会,离了常青这么个滑头人物就不转了?

老主席一脸不悦,借故身体不舒服,累了,要回宾馆房间休息了。宴席不欢而散,新的主席班子通报老主席的工作程序走过了,你就是不同意也无妨,当初做老主席部下的现任领导也只是表面上做文章,至于人事安排毕竟不是老领导说了算数的。他们尴尬地笑着上前扶老领导,被老领导嫌弃似地甩开了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塞夫是军人出身,书画风格为铁笔雄风,与其在塞上风沙中长大的基因有关,用他的方言说,你是个黑皮,我比你还要黑皮。他对新书记和常青捏弄的主席团人选大为恼火,自以为自己是当然的副主席人选。当他知晓自己不在人选之列时,连连大叫:阴谋!阴谋!他不像华杰,温良恭俭让,门背后的光棍,有委屈只能自己悄悄扛,牙被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19

 

塞夫一不做二不休,连夜晚径直闯了一回换届大拿的顶头上司家。先是恭恭敬敬,向领导汇报工作,领导知道来者不善,就端直说,组织考虑你还年轻,下一届主席团班子一定会考虑你,甚至是铁板钉钉子的事。塞夫拾了底细,不怪他翻脸不认人了,攉膊扬手,把茶杯也打翻了,立马站起来吼道:常青是什么东西,违反以往换届章程,六十六了还赖着不退,我等被排斥在外,党性纪律何在?

大领导这回见识了一些艺术家媚态另一面的反骨,心直口快,肆无忌惮,从来不把领导放在眼里。不像手下行政干部那么唯命是从,背后骂娘也罢,两面人有的是。大领导也不是泥捏的,见多识广,温和地对塞夫说,你别激动,还是服从组织安排的好。这下子,塞夫只好使出杀手锏,那好,你看我如何砸了这场子,告辞!还有点悲壮地哭号了几声,拍拍屁股走人。大领导就怕出事,砸了换届会如何向上边交代,急忙让秘书追赶上去递话,领导说了,让把你列入副主席人选。塞夫道声谢谢,如愿以偿地笑了。

连夜晚,华杰接到老主席夫人电话,说塞夫刚从这儿走,说大领导已经答应把他列入副主席名单。你华杰也应该找一下这个大领导,也当个副主席,你一不送二不跑,没听说跑官要官吗,太清高不行。华杰说声谢谢,并且说我是那种人吗,信奉无为不争,只是把饭碗端好,自己悄悄做自己的艺术功课,仕途之奢望在多年前就打消了。老主席夫人是好意,听华杰这么一说,也罢。

这同时,华杰的顶头上司常青来了电话,说林书记电话说,塞夫找了大领导,先是恭敬,后是威逼,大领导已经答应塞夫列入副主席名单。常青让华杰把换届文件相关条款改一下,免得出纰漏。华杰明知故问,哪不经过换届领导小组讨论通过了?常青说,来不及了,什么事还不是领导一句话,照办就是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常青在华杰面前,也是微笑中暗藏严厉,而在新书记面前则唯唯诺诺,点头哈腰。一样,新书记在大领导那儿的姿态,也如同常青在他面前一样。与顶头上司顶着干的人,则被视为不懂规矩,不识相,注定倒霉,找死。因为你的位置,在相当大程度上是他赐于你的,没他的举荐拍板,你什么都不是。信奉不卑不亢做人做事的华杰,也只能按步就班,我行我素,在仕途上不指望有进步了。

第二天一早,有人气势汹汹地进了华杰的办公室,他是书画协会研究部的部长曹力,彪形大汉,大嗓门,牛眼睛一睁唬人。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一上班就听到了塞夫列入副主席的小道消息,来找华杰验证。曹力是书画协会的元老,因与专职副主席常青不卯,尿不到一个壶里,明争暗斗,不可开交。常青是主管研究部的领导,曹力凡事不找主管领导,越级找老主席签署意见,不管是老书记还是新到的书记,都怕落个不尊重老主席的话巴子,索性签字拉倒,谁也不得罪,唯独得罪了分管领导的常青。编写二十年书画评论集,曹力选编了二十篇文章,竟然没有让号称帝城第一书画评论家常青的文章入编,可不是咄咄怪事一桩?书稿拿给办公室主任华杰签字,转账六万元合作补贴出版费用,华杰知道背后的纠葛,也就不追究为何不入编常青文章,且没有经过主管领导签字的是非,假装大意,视而不见,签字让财务办理了。面对曹力的追问,华杰只能如实相告。

曹力有点愤愤不平了,书画协会元老级的处室领导,等着换届时六十岁以上的常青几位一退位,他就有了上升的空间。谁知人家死乞白赖地不退,这老处长不就干到退休了。说是一口气好忍,却不曾料到,一个比自己晚到书画协会的塞夫,同样是部门处级,因为使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传统花招,竟然列入副主席人选了。真是应了坊间说法,提拔干部有好的,其余一种是贴心人,一种是死对头,关系处于不温不火中间状态的一般没戏。提拔贴心人是赐恩于马仔,照顾死对头是怕人家举报揭黑,中间人物可以忽略不计。华杰恐怕属于中间派系,不巴结,不告状,被新书记夸赞或讥讽为好人一个。曹力则不然,依仗自己在业务经验上的积累,经常在会上与领导辩论,驳得领导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因此,也不招领导待见,自然升职无望。

他妈的,我就不信了!曹力终于忍无可忍,要大打出手了。华杰见面红耳赤的曹力闯进门来,连忙让座,猜出来者不善,是要拉自己平衡眼前发生的事态,有点拿不准自己如何对应。也许如同塞夫说的,他黑皮,你比他还要黑皮,他就怂了。问题是华杰从来不属于黑皮一类作派的人,稳稳当当,也不失唯唯诺诺,内心有一个底线,一向不与别人争什么,尤其不与上司红脸,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再愤愤不平在人前也装得没事人一样。说他老谋深算吧,也不像,他只在乎做好公务之外的文学写作,也能涂抹几笔书画,心底里瞧得上的什么书法家画家寥寥无几,表面温和可亲,骨子里很是清高孤傲。对于仕途,有的捡一点头衔,没的拉倒,也没什么意思,嘴上不说,要走当官的路子,也许比你书记的级别要高。新书记比华杰小六岁,要正经学历没有,只不过善于经营仕途江湖的游戏规则罢了,有什么可羡慕的?

华杰见曹力将事态分析的头头是道,常青老而不退,塞夫出手不凡上位,原先在创作研究部当副手的章田在上级机关转了一遭,回头来当专职副主席,曹力的脸上能挂得住么?论组织能力,曹力没得说,书画协会大大小小的展览义卖采风和评奖活动,哪一回不是曹力一马当先,全盘操控。怎么一到升职,就没有曹某人的份儿呢?是的,他惯于逞能,顶撞领导,落不下好。还是不懂得官场潜在的游戏规则,凭借工作干得出色就能上位,想得美。这次换届,曹力怎么说也得弄个体面的头衔,老是曹主任曹主任的被人称呼到退休不成?这口气非争不可。

曹力怂恿华杰说,你我同庚,老家伙了,整天伺候这些年轻的上司,是你我笨还是瓜怂一个,他们何德何能,将你我吆来喝去的?文件和报告材料是你华杰一手写的,组织联络和创作研究项目是我曹力一手实施的,你我就活该给他人做嫁衣裳,当人家的马仔。你我入党比他们早,处级也干了多少年了,怎么就隔着裤子打针,不进(布)步呢?人家先人的坟比你我的祖坟有脉气,真是活见鬼了!

章田开始说要回来当秘书长的,级别仍是处级,在常青的暗箱操作下,不就是人家拍板的上层领导一句话嘛,哪就是副主席兼秘书长,成了副厅级领导。而秘书长是一个单独编制,章田凭借什么一个人坐两把交椅,而不把这个位置让给华杰这个党组秘书兼办公室主任呢?其次得考虑的是曹力的上升空间。新书记轻信的是老专职副主席常青的密谋,拉一个自己有以往交情的人章田承上启下,事情就好办了。在他们眼里,华杰和塞夫是老主席的人,曹力有点骑墙,如果让华杰当了秘书长,管钱管物,笔杆子又硬,万一把新书记拿下了,架空了二位专职副主席,又和塞夫一唱一和。就没有常青和章田的戏唱了。

知道新书记走马上任不久,测不出书画协会的水深水浅,一时还是听谋士常青的。要搅动这一池子水,不能任人宰割,曹力上前从椅子上拉起还处于犹豫之中的华杰,走走走,一不做二不休,先去找常青说个明白。

 

20

正在里间案子上操练书法的常青,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怔住了。

以往的敲门声大多是轻柔的,多是下级或社会上的书画行当上门拜访的,客气礼貌有加,主人听见了,答一声来了!不慌不忙地走到外间去开门。有的是让领导签字的,只是例行手续,装模作样地扶着近视眼镜翻阅浏览一下,签上大名,有时干脆在常副主席的名字上划一个圈。阿Q就是这么气定神闲划圈的,到死也是尽量划得圆一些。有时作几句眉批,以表示行使自己职位的话语权,其表情是严肃郑重的,领导嘛。遇到上门求字或拉关系的,或是想在换届中谋一个头衔的,有的拿出一小罐子极品茶叶让尝鲜,有的提了烟酒或水果,也有的掏出包装严实的文物类玩意,投其所好,讨得领导欢喜。

可让常青诧异的的是,眼下这敲门声像是在用拳头砸门,是来了土匪还是讨债的,是欠了谁的债还是勾引了谁家老婆,这么理直气壮地来闯他的办公室,心里有点紧张。打开门,原来是自己的二位部下,曹力在前,华杰随后,气冲冲地推门进来。在平时,他们可不是这样,都是恭恭敬敬地汇报商量工作,有时也轻松地开开玩笑,说点家长里短的事儿。常青看见二位部下的神色不对,似乎是来讨伐他的。什么事又做错了,在哪里得罪了这二位把持重要部门的主任,他一下子狐疑起来。

有事坐下说。常青稳住神,问道,有什么要紧事让二位打将上门,怒气冲冲的样子?曹力斜视了一眼华杰,见对方冷静的神气,不指望华杰出头,就端直说了来由。常青!我问你!连平常叫的常主席也不叫了,直呼其名,让常青从刚刚坐稳的椅子上弹了起来,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不是反了吗?曹力竟然得寸进尺,指着常青的鼻子说,我问你,在筹备换届中你捣的什么鬼?常青强忍委屈,强装笑笑地说,你说你说。曹力一发而不加控制,连珠炮似地说,你以为你巴结上了帝城的什么脑系,自己老而不尊,早过了退休年龄还不腾位子,而且把我当初的副手拉来作副厅级,我是书画协会的元老,跟你鞍前马后忙活了十几年,头发都掉光了,还是个老处级。我的副手到省上部门镀了几年金,回来当副主席,还要兼职秘书长的位置,你们吃了肉,连副秘书长这个头衔的汤也不让别人喝?华杰你说,我们这些多年的老处长,就因为不巴结上司,就只能原地踏步?华杰忍着怨气,只是会意地点点头,表示赞同曹力的意见。

常青听得额头冒汗,婉转地说,这些都是新书记的意思,也是上级组织决定的,我一个副职只是敲边鼓的。你老资格了,作副秘书长可以,但华杰来协会晚一些,当办公室主任才一年半载,做副秘书长怕是不服众。这让华杰的脸上顿时挂不住,一改平素的谦和宽容,不无讥讽地说,常主席,我可是二十二岁入党的老布尔什维克,比你入党早,处级也当了十几年了,到书画协会晚,难道我来书画协会之前就不是给共产党干,难道是给国民党干的?常青连忙改口,我不是这个意思,到本单位的年限也是考虑的因素。华杰也不客气了,咱们的新书记不也是几个月前才调入本单位的吗?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这是自欺欺人之谈!曹力帮腔说,说得好!

常青下不了台,便说,你们的意见我这就去找新书记汇报。曹力和华杰这便随常青出了门,二位相视一苦笑,各自回了办公室。

新书记看见来办公室的常青不对劲,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像受到天大的委屈,听他讲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新书记有点生气,正人君子一样的口吻,这不是向组织伸手要官吗?动不动拿组织说事,他是组织,别人成了群众。他年纪轻轻的官位,也许不是伸手要来的,不是上跳下窜、卖官鬻爵而是凭借自己的能力得到的,多么冠冕堂皇!常青毕竟老谋深算,劝说新书记将二位闹事者设为副秘书长,也无碍大局。曹力是出了名的刺儿头,敢像塞夫一样当黑皮,到帝城领导那儿说理。至于华杰,书生一个,清高中庸,他当办公室主任兼党组秘书,给挂个副秘书长也合适。这样,一个搞组织联络,一个写报告,换届还得他俩干活。要么,让他俩来找你,你给做做思想工作,不要伸手要官,要顾大局,要团结一致向前看。

这不是给新书记挖坑嘛!新书记还不怎么摸曹力和华杰的脾性,让自己得罪人,他没那么瓜怂。他皱了皱眉头,好吧,就依你常主席说的办,团结为重。

常青推开华杰办公室的门,卖好地说,华主任,你和曹力副秘书长的事,我八八八九九九给新书记说了半天,新书记终了同意了,你给曹力也转达一下,让他放心。临出门,又拧过身子轻松地笑着说,你俩得请我的客哟!

华杰转身找到曹力,转达了常青的话,以为这事到此为止。曹力却不以为然,有点老奸巨滑,厉声说,你老弟不要轻信口头承诺,怪不得人家说你们文人一事无成。对于常青这号货,得有字据为证,免得到时候口说无凭,上了这些政客混混的当。华杰一时为难了,怎么难道让拿事的领导白纸黑字写个条子不成?曹力说,你不是换届领导小组秘书组的组长吗?光知道听从领导指示,今天在副主席或理事名单加上某某,删去某某,到了自己的名分却不会怎么弄了。你是聪明装糊涂,还是真的就是个糊涂蛋?

曹力这又拉着华杰,又一次敲开了常青的门。不过,这次敲的客气多了。以为把事情摆平的常青,殊不知这二位又二返长安,啥事又要兴师问罪?曹力说,感谢常主席对我们的扶持,动员新书记让我们即将当上副秘书长。不过,口说无凭,得给咱吃个定心丸,才好放心干好换届工作。常青一愣,怎么个定心丸法?曹力说,这还让我这当部下的教你怎么当领导?这不,让华杰起草一个设立副秘书长候选人的文件,你签字请示,让新书记签发,然后盖章,不就妥了。

这一军将的,又让常青有类似逼宫的感觉,手足无措。事情已经到了这份上,没开党组和主席团会,就这么出一个会议程序和设立位置及候选人的文件,合适吗?这样,会议研究可以补就,但一定要保密,作为内部文件存档备用。曹力说,行,还是常主席高明。

新书记见到这份文件,难免有些发怵,斟酌了半天,又怕这二位难缠的下属闹到自己头上,坏了换届人事安排的大局,但心里又虚,便气急败坏地草草签了字,把笔甩在了桌上,长出一口气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

常青叫来了机要员,让盖好公章,不要对外讲,绝对保密,把文件锁入保险柜,开会备用。同时,曹力要求复印两份,由当事人保存备案。明明是公正、公开、公平的组织换届,却弄得像是布袋里卖猫,做成见不得人、见不得阳光的勾当。不按资历和能力安排换届人选,经不起推敲,搞投机取巧,逆向淘汰,究竟让谁尴尬,让谁做了亏心事而半夜睡不着觉呢?官原来是这么当的。背后的潜规则和猫腻,暗河一样流淌。

 

21

在明里暗里的喧哗之后,帝城书画协会换届会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气氛中开幕。

主席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华杰陪着上司审查调整座次桌签。说是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排座次,新中国授衔元帅将军排座次,至上而下的官场凡开会露面都少不了这个程序。也就是草民百姓过事吃汤水坐席,即便喝茶聊天,也有个论资排辈,长幼为序。这个延续了几千年的传统文化规矩,是牢不可破的。换届会的主席台,不是论年岁大小,长老优先,而是按现任职位高低,右为上,围绕核心人物,从右到左依次花插就位。上一级来了一位年轻男女,尽管是处级或科级,是代表上级组织的,是受某某长委托光临的,那么当坐上位。乡间俗话说,舅家的老鼠比猫大,也是这个理儿。

什么叫卸磨杀驴,华杰突然想到了这个词。他左右巡视,没有发现已经敲定做协会顾问的老主席的桌签。怎么,难道让白发苍苍的老主席坐观众代表席,仰望台上的实力派新任领导班子?他问了一声主管领导,说是上面的意思。此刻,贵宾室坐满了即将登上主席台的领导,相互寒暄,谈笑风生,背后你死我活掐咬的对头,此时也佯装笑脸,彼此知心朋友一样亲切温暖。有的已经开始弹冠相庆,喜形于色,谄媚或一脸傲漫者间之。

华杰四顾,没有发现老主席的身影,慌忙下了主席台,穿过观众席的走廊,朝礼堂大门口跑去。他只见年近八旬的老主席拄着龙头拐杖正在攀爬台阶,气喘吁吁的样子,白发在晨风中飘逸。老之老以及人之老,华杰有点动情,忙快步下了台阶扶老主席。谁料老主席却甩开了华杰的胳膊,不是生气,而是豁朗地笑着说,我自个能行。华杰随老主席缓缓踏入礼堂,从观众代表席的走廊走过,两旁的代表纷纷投来注目礼,有点怜惜的意思,老主席微微点头致谢。此时的主席台上,有的正襟危坐,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镇静如常,看着即将下台的老主席的一举一动。

怎么办?依主管上司的安排,是要老主席列席台下第一排的,华杰有点难为情,扶住老主席驻足在第一排的走廊边,用目光询问台上主管领导。什么叫上台,什么又叫下台,上台终有下台的一天,下台的从此把历史舞台让给了新的角色和表演者。世态炎凉,此情景可窥一斑。主管上司佯装无视,品麻地呡了一口茶水,摇着头吹散浮在茶水上的叶子。还是上级的代表格局大,看见尴尬的老主席,谦恭地站起来,勾了勾手,示意让老主席上台来就座。华杰明白,这个场合是最高组织的来人说了算,便如释重负地扶老主席从侧面台阶走去。主管上司诧异地站起来,神色慌乱,小聪明的阴谋被戳穿了,连忙搬了座椅,皮笑脸不笑,给老主席腾挪座位。

急不可待地撵老主席下台的主管上司,连忙给上级解释,是他自己疏忽了这个程序,工作不到位。并把埋怨的目光投身华杰,意思是华杰作为具体执行者,在给他难堪,挖了一个坑让他跳。华杰曾经提醒过,主管上司却坚持是上面的意思。上面的什么意思,完全是假传圣旨,瞒天过海,是怨恨老主席让年近七十的他下台,就导演了一场未得逞的游戏。

主席台上三排坐席,后两排不动,一个个在观望。第一排加了一把椅子,显然长出一角,十分别扭。又逐个挪动桌签,一个个站立起来,给坐在中间的老主席腾挪空间。会议要录像照像,每个角色面前的桌签注明该人为何许人也。时间和场面已经分外难堪,华杰慌忙向观众代表席旁边的走廊望去,那里站着一男一女部下似乎在看笑话,看热闹不怕事大,便喊叫道,赶快把老主席的牌牌拿上来!部下也慌了,忙从旁边纸箱子翻出老主席的桌签递上台,华杰将桌签端端正正放在老主席面前,老主席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一切就绪,主持会议者快步走到讲话台前,用手指轻轻磕了一下麦克风,整个会场归于平静而庄严。

话说几天的会议很顺利,宣读主席团的人选名单后,实行举手表决,清点赞成与不赞成者和弃权者人数,越过半数即认定为同意当选。按通常的说法,也就是顺利完成了预期目标,换届会开成了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当选新一届帝城书画协会的主席、副主席鼓掌通过,聘任秘书长通过。临到宣布副秘书长时,却未按打印的程度名单被忽略不计了。坐在台下一排的曹力愣了一下,欲站起来又坐下,颤抖的手向主席台上指了一下,沮丧地低下了头。华杰呢,这才明白,在他给主席台上的成员逐个放置了会议程序和宣读名单后,临到宣读名单的前一分钟,那个主管上司弯着腰偷偷溜到了宣读人面前,用一张删去副秘书长名单的纸片,替换了原来的一张名单。示意,按这一份修订过的名单宣读。念稿子的人只拿一张嘴,所要宣读的东西是经过秘书组交给主管上司同意而散发的。华杰是秘书组组长,为他人做嫁衣裳,唯独在副秘书长一行有自己的名字,怎么就在一瞬间被忽略了呢?

华杰侧耳倾听,临到宣布副秘书长人选时,宣读人嘎然而止。随后,会议宣布结束各项方程,散会。华杰明明知道是常青捣的鬼,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超过任职年龄的老家伙,凭借背后有人纵容,还赖在台上不走人,为老不尊,老而不死反为贼,怎么能鬼鬼崇崇地做小运作,偷换已经发放的议程,屏蔽了副秘书长的公开发布呢?二位副秘书长五十岁出头,是协会的中层骨干,是担心他们出了风头,怕在众人面前扩大了知名度,还是在报复他们事先的逼宫,实在让人想不到老谋深算的常青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华杰能怎么样呢,只是垂头丧气,歪坐在座位上半天起不来。

倒是常青沉得住气,软硬有两手,表示出惭愧的表情,从台上径直走到华杰旁边,说是新书记不同意在宣读领导成员名单时提及副秘书长人选,他也就附合了,其实这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有内部文件,是确定了的事。华杰听不进他编造的鬼话,摇摇头,一句话也不想说,起身走人。

如此境况,火爆脾气的曹力是绕不过去的。果然,曹力手叉在腰间,站在会场门口守株待兔,拦住了常青和华杰。曹力指着常青的鼻子质问道,我说老领导,怎么没有宣布我们俩的副秘书长呢?常青苦笑似地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上面领导的意思。华杰站在一旁,狐疑地看常青怎么演戏,好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曹力问道,上面哪个领导?是党组书记,还是帝城哪个头头,我直接去问。常青慌忙说,别别别,最好不要为难领导,这事就算是我考虑不周到,你们二位就受点委屈,以后一定补上就是了。曹力有点激动,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常青连连拱手,说对不起。华杰拉住曹力的胳膊,走走走,事情已经如此,说了顶屁用,咱俩喝酒去。曹力回头呸了一声,日你那个,觉得动了粗口,又打住了。常青权当没听见,匆匆溜走了。

华杰和曹力二人进了一家路边店,要了一瓶白酒,点了葫芦头泡馍,似乎有点消气了。你说这老王八蛋,玩的是啥把戏?搞阴谋诡计,给下属使绊子,给上司挖坑,喜欢弄那种唯命是从的心腹当助手,工作还怎么搞,以为别人都是瓜子,就他一个人逼能,瞒天过海,咱咋遇上这号货算咱倒霉。你一言我一语,自个儿解心宽。

其实,二位都是听吆喝干活的,秘书长的位置听起来好听,也不过就是个处级,就这个位子,也被常青操纵给了他提升为专职副主席的随从,一人兼二职,也不愿意把位置让给别人。至于争取到手的副秘书长称谓,也是虚衔一个。让人不顺心的是欺人太甚,尿泡打脸臊气难闻。你们吃肉,还不让别人啃骨头,甚至一勺子汤水也舍不得让人喝,心眼也太曲了吧。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戏还在后头。

 

22

换届会散场后,各色人等表情各异,熙熙攘攘地步出会场。有的有专车伺候,司机早早迎在大门外,翘首主人的身影,等主人坐上车离去,都要摇下玻璃窗向外面招手。有的去取自行车,有的步行离开,相互招手告别。几家欢喜几家愁,弹冠相庆者有之,垂头丧气者有之,事不关己者有之,看玩笑不怕事大者有之,众生之相一片斑驳。

会后有聚餐,如愿以偿者掩饰不住脸上的得意,失意者故作镇定却也流露出沮丧的面容,与名分无关者只是期待一顿免费的美味而已。最有意思的移座敬酒,落寞者只是一个人喝闷酒,不屑地斜视那些得意忘形者。谄媚之人不少,都拼凑到了最高当选者的跟前,说一些恭维的话,或是表达提携施恩之情。当选为常务副主席的新书记,更是这场景的主角,感觉曾几何时做梦也想不到当上了书画艺术家群体的翘楚,谦逊而自得,竟然忘记了自己正经不过的角色,与半老徐娘且花枝招展的新任副主席女士喝起了交杯酒。平时只在舞会或歌舞厅出现的打情骂俏的情景,突显于此等庄重的场合,赢得了一片喝彩与躁动。新书记与艺术家们打成一片,谁说不应该。就是怕狗仔队不怀好意拍了照片,造出什么绯闻就不好了。

华杰与老书记坐在一个角落里,摇摇头看着眼前这喜庆而闹哄哄且有几分滑稽的场景,不知如何是好。石头能吃能喝,挣钱不挣钱,先混个肚儿圆,是非曲直寻他来说从不放在心上,只是发一发牢骚解气而已。石头端一杯啤酒,从华杰旁边,酒气熏天地说,二位劳苦功高,总算把一出戏唱完了。什么书画协会主席副主席秘书长副秘书长理事,谁当不是当,谁当都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是嘛?不过,老书记您怎么还是原位没动弹,副主席怎么没您的份儿,难道另有高就?老书记只是尴尬地一笑,无语。石头又把矛头对准华杰,华主任,不,华副秘书长,您算多了个头衔副秘书长,我看您的资历完全可以做副主席兼秘书长,凭什么让一个在任何条件都不如您的人去占这个位子?他见华杰轻蔑地笑着不言语,便说,对了,您是寡妇睡觉上面没人。我知道您上面有人,您就是不求人,让写书的作家这个名分把您害了。不过,一个萝卜两头切,好事都让您占全了,还有别人活的路吗?华杰心里郁闷,突然爆出粗口,你屄夹紧!快弄你的啥去!这下子,石头没恼,反而乐了,说,二位慢用,我先去给咱挪车,把领导伺候舒服。

石头的车开得猛,三拐两拐,一个油门就上了正路,一句淡话也没有了。看不出老书记有什么特别沮丧的样子,尽管自己当初从秦岭山里上调,从事团委宣传到县委书记,纯粹是行政官员一个,外行想领导内行,尤其是书画艺术行当他是两眼墨黑,说有艺术特长的话,充其量是个摄影爱好者,也就是照相的。当了书画协会副书记,还是副厅级,官职与在秦岭地市当常委没挪动,有点不服气。人家书画协会十几年不换届了,老的七老八十不想下,占着茅坑不拉屎,你催着让人家换届,不是赶人家下台吗?在台上,凭借头衔一张字画万二八千,一旦没有了这个皇帝的新衣,三五百一张甚至白送也没人要,像有人恶心一些欺世盗名的艺人,说擦尻子也赚脏,一张白纸值三块钱,因为弄脏了一分钱也不值了,可惜了那一张好宣纸。说要换届,有多少急功近利的冒牌书画家,像是逐臭的苍蝇蜂拥而上,寻情钻眼,砸锅卖铁送钱送物也要弄个一官半职。舍得舍得,不舍哪能来的得?权钱交易,权色交易,请吃请喝请嫖请赌,不会喝先倒上,不会跳先抱上,不会弄先套上,无所不用其极。老书记从山里来,见惯了穷苦百姓凭汗水和劳动生活,少有不劳而获的寄生虫,在这帝城玩不转了。

华杰开导老书记,你不是他们的对手,你太善良太本份太老实,这不,败下阵来了。你请人家在路边店吃饭办公事,抠门,一席饭几十块钱,毕了还要把剩菜打包显得寒酸丢人。人家万二八千请客,去的是豪华酒店或私人会所。你是乡下人,人家是城里人,你是穷人,人家是贵族。结果,你催促换届,人家上了,你下了,你给人家做了一顿好饭,人家吃得满嘴流油还不理你的情,把你踩在脚下。你仍然当你的副书记,却不是专职副主席,行政管理上你什么都不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只能坐冷板凳。按说书记兼常务副主席,是书画协会拿事的,也是行政官员一个书画家而已,但你从下面上来的,人家是从上面下来的,这一上一下天壤之别,云泥之差。决定你仕途命运的人你攀不上,人家曾是上面掌握权力的人的秘书,家人一样亲,说句粗话,小牛学老牛巴屎看把尻门子挣破的。不是糟塌你,话丑理端,其实你和我一样,一丘之貉罢了。

老书记有点醒悟,问华杰说,难道多年来的书画协会都是这么行事的不成?华杰说,这看这帝城,依我知道的来龙去脉,书画界也有师徒情谊,也有艺术上的挚友,但从来都没有让文人相轻的恶习断子绝孙。多年前,书画界有从延安时期下来的老艺术家,有从以前的国统区留下来的老艺术家,有的交情甚深,有的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好像谁把谁的馍掰的吃了,或是谁把谁家娃掀到井里去了,你死我活,勾心斗角,凑红灭黑,卖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的,从未消停过。你想,谁都想当帝城书画江湖的老大,威风八面,有名有利,好不自在。甚至有以大师自称的傢伙,笼络一群入室弟子举办顶礼膜拜的拜师礼,师爷端坐太师椅,神气十足,面前跪倒一大片铁杆信徒,蹶着尻子连连叩首,好像重现了遥远的时代武林的场景,让人啼笑皆非。人家好那个调调儿,别人笑话也是白搭。书画是美学,供人赏心悦目的,曾几何时,成了以头衔为标准的洗钱暴富的工具,真是辱没了艺术。

华杰接着说,帝城书画名家因辞世渐次退出历史舞台,各门派的一批书画家登上舞台,为争主角又是一番争斗。但往往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双方相持不下,而使第三者从中得利。原来看好的书画协会主席,未能如愿,干脆归园田居,作了种豆南山的陶渊明或半官半隐的王维,不再春风对酒当歌。曾经在多年前,上来一位无师承缘故的圈子之外名不见经传的行政官员身份的年轻画家,令人惊讶地当上了书画协会主席。此人谦逊谨慎,丝毫没有江湖老大的作派,笼络各流派书画家一同做事,甚至放下身段,给年老体弱有病的老画家搬送蜂窝煤上门服务,终了,还是乱了阵脚,怨声载道,只好辞了这看着红火实则窝囊的烫山芋般的职务,南下奔海南岛当自由画家了。主席这把交椅,空空荡荡,闲置了多年,没人理会。多少人想坐,都不得如愿。如果说要换届了,谁谁可能要坐这把交椅,立马有好事者会在一夜间给谁谁列举十大罪状,从政治上的反动到经济上的贪污到生活作风的养小三无限上纲上线,盗用书画界广大群众的名义投寄若干份举报信,地下党一样,偷偷传遍全城。于是,换届之事销声匿迹。

老书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都是一批文人,号称灵魂工程师了,怎么会这么下作,不择手段,把水搅浑,自己当不上也不让别人当。上面拿事的人,也得过且过,不想惹事,一推六二五。华杰分析说,这次换届你是太急了点,不应该为此事顶撞上司,逼人家换届,伤了感情,影响了你的仕途,正厅没当上,连常务副主席也丢了,看来要把你扫地出门了。之前,老书记找上面领导汇报工作,领导无意间问到华杰,说华杰曾经在年轻时修改发表过他的处女作,是他老师,带他走上了文学写作之路,日后搞宣传人事文字工作,一步步到了今天的位置。老书记回来急忙找到华杰,你有这么硬的关系怎么不说,你的学生都正厅级了,你还是个处级,这太不公平了。华杰笑了,人各有命途,强求不得,只是酷爱文学写作,误了几次升迁当官的机遇,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不当官了什么也不是,而文学写作是神圣的,纸寿千年,立身立德立言,即便出不了大名,写不出名著,只要尽心尽力了,当之无愧。

23

那次,老书记硬是拉着华杰到了上面领导的办公室,领导与华杰老师久违,客气地让座递茶,说到发表他的处女作的事,还说是老师把他引上了一条不归路,至今虽然当了领导还在坚持写作,只是大大的落伍了,并羡慕华杰的处境,写作有成就,是最有价值的。你猜老书记这个山里来的人说什么,那么,让华杰跟你对换一下,怎么样?说得领导有点尴尬了。老书记也不能说是山里人,他出身于大学教授家庭,也是大学毕业,学的是农林专业,下放到了山里几十年,凭借踏实能干走上官场,好不容易回城,但山里人的作派却如影随形,是掩遮不住的。说到换届,华杰怕自己的级别所限影响了上司之间的组织纪律之内的话题,说抽支烟出了门。殊不知,老书记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指责上司不负责任,不担当,无故拖延换届。一向温文尔雅的上司,也提高了嗓门,你怎么把换届工作的责任落在我头上,这是帝城主要领导要拍板的大事,你先回去做好你本分的工作,不要再催逼好不好。老书记被下逐客令了,只好沮丧地扭头就走。华杰与他的学生领导摆摆手,双方表情都有点不知所措。出了大门,华杰说,你顶撞了上司,没有好果子吃。老书记反而说,我这是为了工作,他年纪轻轻当了大官,在你这个老师面前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华杰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也不掂量掂量,性子太直了,是要吃亏的。

回程的车子到了老书记家门口,他们二人的谈兴未尽。华杰说,什么也别说了,你就等着被扫地出门,另谋高就。老书记也有同感,也是,那就听天由命好了。华杰有一句话迟迟未说,又觉得非说不可,说在临告别时,握住对方的手说,你知道你的掘墓人是谁?对方问道,是谁?华杰深沉地低声说,谁也不是,是你。是我?对,是你自己。老书记仰天长叹,你说的对。这时,连在车上一向好说惊人之语的石头也神色黯然。华杰上车,问道,你咋一路没话?石头说,你不是让我屄夹紧么?

帝城书画界换届的戏是唱完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华杰顿时想到了战国时期宋玉的《风赋》,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风从地上产生出来,开始时先在青萍草头上轻轻飞旋,最后会成为劲猛彪悍的大风,是说大风是自小风发展而来。这小风,是一位有资格进入副主席的人选被忽略了,仅给了一个次一等的名份。

此人艺名龙种,业余出身,但其书法功底深厚,行草纳百家之长,独具个性,内行无不赞许。因系从外省闯荡帝城,租住民房,披星戴月,披肝沥胆,清贫敬业,写出一手好字。龙种并未在乎头衔的大小,知道自己在书画江湖的角逐中不是咬狼的狗,只是默默做自己的功课。在换届风波愈来愈猛烈之时,南方某报飞奔帝城,介入此间舆论背后的调查,有人提供了龙种的采访线索。一向唯唯诺诺的龙种,道出了内心的真话,记者据此潜入内幕,帝城书画界换届的丑闻真相大白于天下。

众多权威媒体穷追猛打,帝城相关领导部门不得不予以处置。先是一批书画家副主席的凳子还没坐热的在职行政领导慌了,既想当官,又想当艺术家,既要有权有势,还想名利双收。迫于舆论压力,几位在职官员被辞去书画协会职务。主席是先辞去行政职务到任的,发文批评在职官员兼职的不当,把自己排除在外,义正辞严。殊不知,自作聪明没用,只是引来熊熊大火,终了还是被免去主席职务,销声匿迹。相关机构的连带责任,也使几位有上升空间的官员被调整职务,风平浪静之时,蓦然回首,原来是一场闹剧,一桩在多年后提起来皆是一个笑话,不知是谁之过。

                                          2023年4月25日清凉寺

青年时代的和谷

作者简介
和谷,1952年生,陕西铜川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顾问,黄堡书院院长。历任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陕西省文联副巡视员。曾获第四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集奖、电视剧飞天奖、五个一工程奖、中华铁人文学奖、柳青文学奖、冰心散文奖、2019中国好书奖、2023中华优秀图书奖。著作《柳公权传》《赵季平传》《赵望云传》《萧军传》及《和谷文集》20卷等60多部。电视剧《铁市长》、舞剧《白鹿原》《长恨歌》编剧。作品收入教材和高考试卷,入选《中国散文史》当代卷,翻译为英文、法文、俄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