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15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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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剑小说:她来过吗

晓剑

绿城小有名气的女诗人芝在销声匿迹一年后,又出现了绿城。

作为一个沿海开放城市,大到官员,小到打工仔,高雅到教授,卑贱到从事不良职业的男女,都走马灯似的轮换,如同一首老歌里唱的“这帮去了那帮来”,因而,几乎没有人在意芝的失踪。按一般人的世俗判断,无非是她没有赚到钱,再也无法忍受贫困漂泊的生活,或去做了北漂,寻求更大的平台;或回到了老家,嫁个平庸之辈,享受乡愁去了。

但是,熟悉芝的人不能不在意她的归来,因为绿城很少有去而又返的人,无论是心想事成还是美梦破碎。

芝走下奔驰600型轿车,深深呼吸了一下带有咸腥味道的潮湿空气,从中品尝出以往惯有的苦涩,但看着那一排排高大英俊男人般的椰子树,她又觉得这里的环境依旧那么诱人魂魄,那么容易产生诗意的灵感。

奔驰轿车是她以每日2000元的价格从她所住的五星级酒店租来的,曾经,她为20元钱而犯难,现在,2000元钱对于她来说如同掏2元钱买根老式冰棍一样丝毫无需犹豫。

她轻轻捋了一下被晨风吹散的乌黑头发,拂了一下名牌衣裙上几乎不存在的尘土,傲慢地迈上几级台阶,跨进了一座已经有点陈旧的写字楼。这栋楼的三层有一家影视公司,当初她到绿城试图改变命运所打的第一份工就是在这家叫做天涯海角的影视公司。

她觉得爬上三层楼有点气喘,一年多来,她连上二层楼都是乘坐电梯。她不免自责着,确实有点养尊处优了。

天涯海角影视公司还是挂着那块镀铜的牌子,上面已经长出了绿锈,这里充满盐分的空气腐蚀力是很强的,不过,还比不上那种对人腐蚀的氛围。到绿城来的人,几乎没有不在三个月内就改变观念的,有的男女甚至在一夜之间就改变了信仰。

她推开玻璃门,发现里面依然如旧,还是一堵屏风,几张沙发及给员工们使用的排列整齐的写字桌,铝合金和茶色玻璃在角落围起来的一个狭小空间是总经理办公室,一面墙上挂满了影视剧照,这是天涯海角影视公司成立数年来唯一的成果:一部描写海岛生活的20集电视连续剧,据说因调子灰暗而没有获准在电视台播出。

见进来一位珠光宝气、神情傲慢的年轻女性,几个男女员工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扫射到她身上,这些目光于她来说都是生疏的,她有些沮丧,因为只有熟人才能将她的过去与现在进行比较,这种比较过后而显出的惊讶、羡慕才是她旧地重游的目的之一。

总经理室的门打开了,一个脸上留着一把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穿着一本正经西装套裙而脸上却不太正经的女人走了出来。

她不再失望,因为这是两个她绝不陌生的人!

男的是总经理,女的是总经理助理,当然,说是总经理的情人也许更为准确些。

就是这个总经理,在勾引她上床不成功后,恼羞成怒地告诉她:“对不起,你不适合在我们公司干下去了。你不用惊讶,我可以开诚布公地向你阐明理由。第一,你拉不来赞助,第二,你不会写剧本,第三,你的相貌虽不差,但还达不到上镜的资格成为明星,第四,你上层没有关系,给公司带不了任何好处,第五,由于你不愿意接受我的爱,因此最后一点价值也不复存在了。所以,只好请你另就他处。”

她没有任何屈辱的感觉,义无反顾地走了。当时她刚到绿城不久,坚定地认为凭自己的能力完全能够找到更适合自己的工作。而她走后不到三天,和她一同进入公司试工的那个姑娘上了总经理的床。

“你、你是……芝。”总经理情人半惊半喜地转着眼球打量着芝的穿戴。这是无论高雅还是低俗的女人在观察另一个女人装束时的第一神情。她迅速认出芝身上的黑色连衣裙是正宗巴黎时装,手上的翡翠戒面是玻璃种菠菜绿,脚上的皮鞋是意大利工匠手工缝制,肩上的包包是鳄鱼皮的爱马仕,她一下子便对芝刮目相看了。

总经理自然也看出了芝的巨大变化,但他不是从服饰、香水、发型觉察到的,而是从她高傲的神态得出的结论,这种不可言说的神态基本上能够表现出此人的生存状态。他努力使自己镇定自若,依然故作冷峻,只不过声音本能地客气起来:“芝女士,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来我这小地方有何贵干?”

芝从小包中捏出一张烫金名片,递给了总经理,上面印着:亚洲(香港)传媒企业总裁——芝。

总经理也不能不对眼前的芝表现出应有的尊重了,连忙让把芝让进办公室,并让情人冲出一杯咖啡。

芝坐在面料陈旧的欧式沙发上,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我想投资和你们合拍一部电视连续剧,故事内容是讲述一个年轻女人在某城的生活遭遇,最终,她活得令人羡慕,但她的灵魂却没有了家园。”

“太好了,这是典型的后现代主义,是当代女性题材的突破,是,是……你准备投多少钱?”总经理喜出望外,现在他正面临经济困境,假如再没有拍片项目,他可能也会成为绿城悄悄失踪行列中的一员。

“三千万港币,若不够,还可以追加。”芝淡淡地回答。

“这、这要是有地方政府协助,拍30集应该够了,当然,我们对外宣称是投资一个亿。我、我要邀请大腕编剧,哦,不,芝,你有编剧天才,由你来亲自编剧,你还可以主演,还、还是总策划和总制片,你要是想亲自导演也没问题。”总经理有点手舞足蹈,欣喜若狂了。

“不,我不会编写剧本,也不能够上镜,更不可能导演。”芝没有忘记总经理辞退她时说过的话。

总经理有点尴尬,但马上自圆其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我当时也是为了让你置之死地而后生嘛。哈哈哈……”

芝也笑了,但笑容却是充满鄙夷和傲慢的。她觉得已经获得了某种满足,变站起来:“那你尽快草拟一份合同,改日我来签。”

她贵妇般走出门去。总经理和他的情人忙不大地相送,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钻进奔驰600轿车。

芝回到酒店,换上了苹果牛仔裤和杭州真丝宽松衬衣后又坐车到了绿城日报社文艺部,她真正成为女诗人可以说是从这里开始的。

在来到绿城之前她就写过很多诗歌,但从没有发表过,她几乎认为自己没有写诗的天赋了。而在被天涯海角影视公司炒鱿鱼后的一段时间内,她每天都要购买绿城日报,在夹缝和报屁股上浏览招聘启事,以寻找一个更适合自己的工作。于是,每天都有的文艺版自然而然地也会被她扫上几眼。

她发现,那文艺版上刊登的诗歌大部分都没有她写得优美感人,也没有她在形式上更趋于现代和先锋,一股女性天生的不服气使她抱着上百首以前创作的诗歌直接到了绿城日报文艺部。接待她的是一个半秃顶的胖老头,后来她知道这个胖老头并不老,也知道他就是部主任。

胖老头对她送来的诗歌看得漫不经心,但最终决定隆重推出其中的三首,并表示有可能给她开个专栏,经常性地推出她的优秀作品。

她当时半信半疑,而三天后她捧着散发出油墨臭味的绿城日报,看到文艺版上几乎占据了半个版面她的被介绍为感觉派女诗人力作的三首诗歌时,她觉得生命中正升起一颗浑圆的太阳,这预示着她人生的又一个早晨的到来!

她不再急于找工作,而是每天沉醉于诗歌的创作。她灵魂深处有太多的对生命、爱情的咏叹,她把自己的诗歌归结于一个大命题《我要对宇宙说》,然后分为一号、二号、三号……等第十三号作品发表之后,在绿城文学圈内和大学校园里,艺的名字已经不陌生了。

她很感谢那个部主任,甚至很世俗、很不美好地想过,假如那个胖老头需要她以身体来回报的话,她不应该,也不会拒绝。

然而,那个胖老头突然死了,据说是心脏病发作,而后来的接替胖老头的是一个尖嘴猴腮的本地诗人,他几乎瞧不起任何诗人写的诗,而他最大的愿望是能够正式出版一套四本的诗集,分为春、夏、秋、冬。但没有一家出版社答应他。

他不再发表芝的诗,同时也不发表别人的诗,他宁可在他的版面上更多刊登影视明星的绯闻轶事和所谓一分钟小说。芝找过他,先是和他争辩,强调报纸的文艺副刊不发表诗歌是不正确的,而后又诱惑他,希望他能够成为裙下的俘虏。但他软硬不吃,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等你成了真正的诗人,再来我这里发诗。”

“什么是真正的诗人?”她问。

“有四本成套的诗集。”这就是他对真正诗人的标准,而绿城几百号称诗人的确实还没有一个能够达标。

时隔两年多的今天,芝又走进了绿城日报,她希望尖嘴猴腮的部主任还好好活着。当她推开文艺部办公室的门,脸上顿时有了光彩,因为那部主任正把脚丫子放在写字台上,满头大汗地看着样报。另外一个津津有味阅读时装杂志的女编辑也不陌生,曾经和胖老头一同奉承她是诗坛新秀又和新部主任一同讥笑过她的诗纯属文字垃圾。

芝将两捆新书放在一张空桌上,轻轻咳了一声,屋内的人才注意到她的到来。

“你……”他们的疑问说明她早已从他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我是芝,来看看你们,顺便送来我出的诗集。”她指了指桌上的两捆新书。

那是由北京某著名出版社出版的10本一套的个人自选诗集,每本用一种颜色的纸张印刷,共10种颜色,封面是高档铜版纸,上面有芝不同角度的头像照片,这些照片一看就知知道出自于大家之手。

尖嘴猴腮的部主任紧紧盯着那些可以说是超豪华的诗集,犹如被雷劈一样呆若木鸡,只是眼神里透漏着羡慕嫉妒恨。而那个女编辑也情不自禁地惊呼了一声“哇”。

“对不起,我还有事,今天是送书,改日再来聊天。”芝又一次获得了心理上的满足,转身而去。

那个部主任终于清醒了过来,追上芝,连声问:“你、你现在干什么?留个联络方法,我们会正式向你约稿,以整版推出。”

芝笑笑:“我已经不写诗了。”

芝让奔驰轿车把她带到绿城中山路一家叫做外乡人的小餐馆,那里经营的是北方菜。

刚刚11点钟,只有八张桌子的小餐馆还没有一个顾客,据说这是因为附近拆城中村导致的结果,几年前,这里从上午10点钟一直到三更半夜都是顾客盈门,人满为患。

芝把半老徐娘仍涂脂抹粉的老板娘叫过来,从包里掏出2000元钱,放到桌上,说:“今天中午你的小餐馆我包了。”

对于这几乎相当于一天流水的进账,老板娘当然求之不得,她满脸职业性笑容地问:“小姐,你是现点菜还是我来为你安排?客人几点到?”

“来一盘炒面,一碗鸡蛋汤就行了,客人就我一个。”芝坐下来,面无表情地回答。

老板娘一愣,但她并不想让自己的好奇心得到满足,这有可能得罪客人,因而她没有追问,反正这年头有钱人容易犯各种各样的“病”。于是,她让女服务员把停止营业的牌子挂出去,又安排厨师做炒面和鸡蛋汤。

一年多以前,芝经常来这家小餐馆吃饭,所谓饭,其实就是一盘8元价格的素炒面和一碗2元价格的鸡蛋汤,她当时的经济能力使她只能够吃这些东西,只有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才会加一份北方风味的炒菜。好在这家小餐馆并不歧视低消费者,无论花多少钱,老板娘都热情招待,绝不会给冷面孔。

芝到这家小餐馆来自然是为了怀旧,如同所有在人生中有了辉煌成就的大人物都喜欢回到曾历尽苦难的地方来一番深沉、悲壮的回忆一样。她不敢说自己现在有了多么大的丰功伟绩,但比起一年多前为了求职而到处遭人白眼和羞辱,比起当初只能吃一盘炒面和一碗鸡蛋汤来说,已经有了天壤之别,或者叫做不能同日而语。

在一声吆喝下,炒面和鸡蛋汤端了上来,老板娘热情地告诉她:“小姐,这是大厨专门为你配料制作的,用虾段、干贝、里脊肉、鲍鱼丝、菜心和面炒出来的,鸡蛋汤里有鱼翅和燕窝。”

芝苦笑了一下,也许老板娘说的这些配料是真货,但她的本意就是吃廉价的炒面和鸡蛋汤。而老板娘大概是怕对不起那2000元钱,或是要巴结她这个可能的阔姐富婆,而根本没有领会她包下这个小餐馆的目的。低情商,没文化呀!她暗自感叹。

她一口都没有吃,只是呆呆地看着那炒面和鸡蛋汤,不知为什么,眼中竟淌出了泪水,嘴中不由自主吟出自己写的一句诗“为什么我们永远回不到从前/为什么我们要无休止地怀念从前”。

芝来到梦黄昏咖啡厅前。

她又换上了一套衣服,那是乍一看十分朴素的白色连衣裙,穿上这件连衣裙,使她清纯了许多,她再将高高盘起的头发松开,披到肩后,于是,她俨然像是一个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女大学生。

她与他结识时就是这样的装扮,他是她来绿城的第一个情人。在梦黄昏咖啡厅,她见到了他。

梦黄昏咖啡厅位于一条宁静的小巷内,在那里面,永远不可能看到黄昏,而只有夜晚。门板和厚重的布料将不大的房子分隔成十几个狭窄的空间,没有一丝自然光透进来,只有烛火在闪亮。几个袒胸露臂的女孩子无聊地挤在门口一侧的长沙发上,期待着单身男人走进来。

芝和他的第一次约会就在这里,那时她是刚刚扬名绿城的女诗人,而他则是一个流浪画家。他说自己的画在中国美术馆展出过,在荣宝斋以万元出售,可实际上在绿城他的画一百元都没人要,大款们花几十万购买的是齐白石、李可染、石鲁、范曾的画,哪怕是假的。

他是在给芝写了20封近乎疯狂的求爱信之后,她才同意到这间名字很雅的咖啡厅与他约会的。他在信中用比她的诗歌还优美的词语赞颂她,每封信里都有一副他想象的她的画像,有时娇小,有时苗条,有时高大,有时丰满,有时纯情,有时放荡,有时朝气蓬勃,有时慵懒无力。她终于被他的痴情所动,希望见见他,也希望他能够画出真正的她。

在这里,他们相见了,他说她就是他在梦中追寻了许多年的那个女孩子,而她觉得他也是她想象了许久的那种男人。他们在这昏暗之中约会了十几次,谈完了人生所有的话题,然后,他带她到了他租的一间用木头和竹子搭起的房子内。在她准备充分享受男女间因爱而必然会到来的美好时刻时,她却发现外表充满力量的他,此时此刻疲软无能。他沮丧而羞愧,然后解释自己是过于激动造成的。她理解并原谅了他,期待着下一次。而一个又一个下一次都令她失望,但她仍和他继续往来,只是见面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承认,在精神层面,他确实是她的情人,而在生理方面,他丝毫不能满足她。情人交往,一定要有性吗?这成为她无解的悖论。

芝又回到绿城,当然渴望见到他。于是,她约他来到了梦黄昏咖啡厅,在她消失了一年多之后,委实需要重温许多过去的美好,尽管这其中更多的是苦涩。

他来了,是开着一辆丰田皮卡来的。服务小姐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把他往自己怀里拉扯。他器宇轩昂地推开她们,坚定不移地向她坐着的那个包厢走去,那里是他们永远固定的位置。

没有拥抱,他们隔着烛火默默相视。

“你没有变。”他说。

“你也没有变。”她也说。

他摇摇头:“我的生活已经改变,我的画终于被有识之士认识到了应有的价值。我已经买了房和车,你回来了,真好,我们可以生活在一起了。”

她话中有话地问:“真的可以生活在一起了吗?”

他的面孔涨红了一下,随即肯定地点点头:“真的,我、我……可以了。”

她轻轻出了口气,庆幸自己终于能够了却和这个情人的夙愿了。她拉住他的手,小声说:“晚上,到我住的酒店来。”

他认为这是她在考验,不,考察他,因而毫不犹豫地说:“我一定来。”

他们又开始默默相视,有时候,语言纯粹是多余的。

大富豪歌舞厅是绿城最为豪华的娱乐场所,据说仅仅内部装饰就花了三千万,这里也是芝离开绿城之前最后一个打工的地方,当时她的职务是公共经理。而公关经理这个词汇,稍有点江湖经验的人都懂的。

在这里,她写下了轰动绿城文坛的一首长诗《舞到黎明唱到死》。这首诗没有发表,而是通过天涯社区在网络上传播,一个著名评论家认为这首诗早已超越了舒婷,可以与惠特曼的作品相提并论,而很多为了生存而挣扎的年轻女性读了这首诗后哭得死去活来。

芝在这间歌舞厅包下了最大的包厢,这个能够容纳30多人唱歌跳舞的包厢装修得犹如宫殿,最低消费一万五千元。

芝请来了20多位客人,这些男女都是她在绿城结识的,以文化人为主,也有官员和老板。

她故意晚到了一会儿,因此走进包厢时,客人们大都到齐,这些对她并不陌生的人将目光齐刷刷地盯在了她的身上,因为她穿得实在是太出众了。上身一件黑色背心式紧身衫,明显没有戴胸罩,大半截乳沟外露,乳头若隐若现,下身一条短的不能再短的真皮超短裙,雪白、笔直的大腿在灯光下闪耀着光泽,头发重新高高盘起,从额头开始用一根血红的绸缎扎了一圈,一对杯口大小的白金耳环几乎垂到肩膀,手腕上玻璃种的翡翠手镯染绿了她的半截胳膊和半个手掌。

她丝毫不在意人们注视她的视线,而是随意地跟每一个人打着招呼,然后向他们派发礼品:男人是约10克重的纯金戒指,女人是约20克重的纯金项链。然后,她笑笑说:“大家请尽情尽兴。”随即一招手,十几个花枝招展的所谓女服务员,蝴蝶般飞进了包厢。

她听到了人们的窃窃私语:

“她是不是抢了银行?居然坐上奔驰600了!”

“她那手镯起码百万以上!”

“准是榜上大款了,今晚光是送礼就好几万,真他妈是衣锦还乡了!”

“她比以前漂亮多了,像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

“嗐,你没看出她是做了整容,双眼皮是割出来的,眉毛是修出来的,鼻子是垫高的,嘴是缝合才变小的,乳房虽然坚挺可没有弹性,肯定也是人工制造的结果……”

“不过她本来身材就不错,再配上……”

“听说她还出版了10本一套的诗集,装帧非常华丽。”

“她有资本在咱们面前炫耀了!”

“女暴发户呗。”

芝冷冷地笑 ,她知道人们会这样议论她,她请他们来也就是为了验证她的推断,她将把这些人们的心态和自己此时的心态写入即将拍摄的电视连续剧。

“来,让我们先疯狂一下!”芝示意服务小姐打开卡拉OK机,大屏幕上出现美国黑人少女的迪斯科动作,音箱中传出刺耳的迪斯科乐曲。

灯光昏暗了,魔影重重……

芝在五星级酒店住的是一间套房,房号508。深夜时分,她的情人来到了她的房门前,轻轻按响了门铃。他知道,这必定是一个温馨而热烈的夜晚,因为他确实已经医好了自己的內疾,并在一个崇拜他而他也不讨厌的模特身上尝试过多次。

他们几乎一夜未睡,除了尽情做爱,还相互讲述自己一年来的经历,她把这次回到绿城的几次与他人的会见描述给他听,他哈哈大笑,然后感叹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天亮时分,他意犹未尽地离开了芝的508号房间,与她约定晚上再来。他们相互海誓山盟,以后的每个夜晚都要紧紧纠缠在一起。

他离开,是要回到自己的画室,为她画一张真正的她的画像,一夜的激情,使他充满了一定能够让她视觉与心灵都满意的自信。

一天没吃没喝,他完成了她的画像,于是在22点的时候,又来到了她住的五星级酒店,再一次按响508号房的门铃。

门开了,探头的是一个穿着透明睡裙的肥胖女人,恶声恶气地问他干什么?

他以为是看错了房门号,但经确认后,没错。他反问:“这个房间昨天昨天居住的那个姑娘呢?”

“我不是姑娘吗?”肥胖女人看清楚他的相貌和魁梧身体后,声音变嗲了。

“我是问昨天那个。”

“昨天是我住的呀,前天也是,我已经在这间房住了5天啦。进来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肥胖女人做了一个数钱的手势,显然把他当成了那种叫做鸭的男人。

他退后几步,然后迅速离去,随即到了大堂的总服务台,向大堂经理询问昨天住在508房叫做芝的客人搬到哪里去了。

大堂经理认真查验了他的身份证后,在电脑上搜寻一下,告诉他:“508的房客已经住了5天,并不叫芝,也没有搬走。”

“那叫芝的客人住在哪间客房,也许是我记错了。”

大堂经理又在电脑上搜寻了一下,摇摇头:“我们这里没有叫芝的客人入住。”

他愣住了,但马上,他掏出要送给芝的画像,打开给大堂经理看:“就是这个姑娘,她的相貌应该很容易被记住的。”

大堂经理再一次摇头:“没有,她没在我们酒店入住。”

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难道自己跟她的重逢是做梦?!

不,绝不是梦!他的生理和心理感觉都告诉他,他与她的相会是真实的。难道她又一次与他玩一场失踪的游戏?他决定按照她给他讲述的此次来绿城的轨迹去寻找她的下落,他认为她是在考验自己是否对她锲而不舍,始终不渝!

第二天,他先是到了天涯海角影视公司,向总经理询问几天前来找他们投资电视连续剧的芝又来签合同没有。

总经理嘲弄地看看画家,哼了一声:“那个芝还能投资电视连续剧?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连投资自己一身衣服的能力都没有!对不起,她已经从我们这里消失很久了。”

画家看得出总经理不像在撒谎,更不像是被芝买通,于是又赶到了绿城日报文艺部,见到了不算陌生的部主任,向他打探芝的下落,因为芝告诉过自己,给这位部主任送了10本一套的诗集。

“什么?芝出版了10本一套的诗集?”部主任大惊小怪地喊出来:“不可能,绝不可能!任何一个中国诗人,要是一下子能够出版10本一套的诗集,那都会是文坛重大新闻,我肯定不会没听说。至于芝本人,我已经很久没见她了,也不太想知道她的消息。”

画家疑惑地观察着部主任,最终以江湖经验断定部主任说的是实话,他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不正常,因而怏怏离去,到了芝讲过的那家被她包了一中午的小餐馆并说明来意。

小餐馆的老板娘愁眉苦脸地说:“我这里从来没有来过那么慷慨的客人,我也不巴望来那种客人,只要城管、税务、卫生、公安、烂仔们少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去梦黄昏咖啡厅!画家暗自命令自己。终究天涯海角影视公司、绿城日报文艺部、小餐馆的事都是芝自己叙述的,而梦黄昏咖啡厅则是他亲自到场,并和她默默相视了许久的地方,这不会虚假。

一到梦黄昏咖啡厅的门口,几个女招待便蜂拥而上,亲热万分地招呼着:“大哥,你好久没来啦,想死我们了!”

“好久?我不是前天才来的吗?和一个女子在那个角落约会。”他指着他和她相对而坐的地方。

招待小姐们上下打量着他,然后嗤嗤笑着:“大哥,你花痴吧?做梦吧?癔症吧?神经吧?前天我们根本没营业,全体去医院体检,查查有没有艾滋病!”

连他自己亲自到过的地方都拒绝承认他和芝的出现,这岂非魔幻?画家彻底慌乱了。他还剩下最后一个验证的机会,那就是找到参加大富豪歌舞厅聚会的那些客人。在这20多个男女中,有几个是画家认识的,于是他挨个找到他们,说明意图。这些人听后,如同看着精神病人一样看着他:“什么大富豪?什么送金戒指、金耳环?芝变鬼也不会请我们到一晚上消费万元以上的地方,更不可能送我们这么贵重的礼品!”随即,那些人一一说明那天晚上自己在干什么,无非是加班、陪孩子上补习班、在家做饭洗碗,最浪漫的一个是因为酒喝多了,被老婆赶出家门,站在小区里数星星。

画家彻底绝望了,陷入深深的混沌中。芝告诉他的一切都是假的!不,跟自己见面也是假的!

那么,他自己呢?梦黄昏咖啡厅的默默相视,五星级酒店508 房间的激情和彻夜不眠呢?他可以怀疑芝的存在,可他也怀疑自己的存在吗?莫非这一切都是他编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故事?可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编这样的故事?为什么?

其实问题只有一个:她来过吗?来过绿城,来过人世,来过他身旁吗?

这应该也是许多人的问题:你来过吗?

画家解决不了哲学问题,更破解不了芝带给绿城的疑案。

他只能把这个世纪难解之谜留在心底:她来过吗?

晓剑,著名作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曾任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本名王建,祖籍河北南宫,1952年生于河北唐山,1965年考入北京人大附中,1969年到云南河口插队落户当知青,1975年返回北京重型机器厂当工人,1978年进入北京电影学院编剧班学习,毕业后到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当记者,1985年进入武汉大学作家班学习,1989年调入海南师范大学学报工作至退休。

晓剑于1973年开始公开发表文学作品,至今已在《人民文学》、《当代》、《收获》、《十月》、《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天涯》、《香港文学》等杂志发表大量中短篇小说,在《诗刊》等杂志发表上百首诗歌,《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及《中篇小说选刊》多次选载其作品,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南方周末、北京日报、海南日报都曾整版刊登过其作品。

从1983年起,在人民文学、作家、中国青年、十月、中国文联、中国工人、上海文艺、云南文艺、四川文艺、 花城、南海等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青春梦幻曲》、《世界》、《淡淡的秋恋》、《海南大亨》、《中国知青秘闻录》、《中国知青在海外》、《天妒》、《躁动》、《海南风流》、《海南教父》、《沧桑》、《因爱而归》、《男人生活录》、《海南没有雪》、《晓剑诗集》、《晓剑文集》(6卷)等50余部。

晓剑还是院线电影《我们的田野》、《九月》、《枪口下的红桃皇后》、《复仇的女人》、《秘闯金三角》、《双头鹰之谜》、《义薄云天》、《极度危机》、《穿过雨林》和已在央视等电视台播出的电视连续剧《兼并》、《首富》、《红色娘子军》、《七品芝麻官》、《红虎符》的编剧。

晓剑荣获过国家及省级文学奖10余个,并有作品被翻译至美国、日本、意大利。

晓剑捐献个人积蓄1100万元人民币,设立晓剑青年文学奖,还使用晓剑书斋名义与海南师范大学图书馆及海南师范大学教育发展基金会联合举办每年十二期的晓剑书斋论坛。